我是七歲那年遇見的師傅。
五歲那年,天下大荒,義父過世,我一個人揣著傳說中萬金不換的武林寶典,在江州一帶遊蕩挖草根,其實以當時我的功夫,偷雞摸狗不是實力問題而是人品問題,義父總是說要做個好人、做個好人,義父屍骨未寒,我也不敢輕易作奸犯科,等到下定決心偷雞摸狗了,這方圓千裏的禽獸都已經被人先下手為強了……
後來我在一個偏僻的山洞裏找到兩隻小狼崽,估計它們的爹媽已經被人吃了,兩隻瘦小得跟貓咪似的狼崽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躲在角落裏嗚嗚直叫,我當時眼淚就掉下來了。它們還能跟我裝可憐,我又能裝可憐給誰看呢?後來我還是沒有吃它們,到底是太小了,巴掌大,一公一母,我也不是心存善念什麼的,主要是想讓它們交配一下再生幾隻……
又遊蕩了兩個月,我已經餓到滅絕人性了,帶著兩隻小瘦狼每夜月下長嘯,我最後深深看了一眼義父留給我的秘籍,下定決心出去幹一票。
我要先活著,然後才能做個好人,做個有利於國家和百姓的人!(握拳!)
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正確的錯誤決定之一,因為我第一次打劫的對象,就是我後來的師傅,沈莊,沈東籬。
當年師傅十七歲,一個人上京趕考,何其不幸在荒郊野嶺被我打劫,我手裏緊緊攥著豁口的刀,掌心出汗,一雙眼睛直直盯著他白皙俊秀的臉,心想我從沒見過這麼好吃的人,嗷嗚——不小心又學狼嚎了……
後來據師傅回憶,瘦瘦小小的我在三九寒天裏穿著一件單薄而且髒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衣服,目光凶狠地盯著他,身後跟著兩隻同樣餓得兩眼發綠的小狼,但我比它們更像狼……(我本來就是!)
把吃的交出來!——當時我是這麼說的。
他聽了我這話,眼中的驚愕漸漸柔和,帶著一絲憐意向我走來,那眼裏自始至終沒有過恐懼——畢竟當時他以為我隻是個餓慘了的小孩,根本沒想到我會武功。不過他仍是我見過最硬氣的書生,明明是仿佛一折就斷的柳絮身子……
他走到我麵前,反而是我被嚇到了,後退了一步,跌坐在地,驚恐地看著他,結結巴巴說:“你、你別過來,我真的會殺了你的!”——第一次打劫,有些手生,見笑了……
反正他渾沒把我的威脅放在眼裏,隻是從包裹裏取出個還帶著點溫度的饅頭,放在我的掌心。又白又軟又香的饅頭,又髒又黑又瘦的小手,我怔了一秒,眼睛立刻發直了,抓起饅頭大口就咬。他蹲在我身前,溫暖的掌心落在我頭上,輕輕撫摸,柔聲說:“吃慢點,小心噎著。”
我當時眼淚就落下來了……
遊蕩了兩年,從來沒有人像他那樣對我好,便是和義父在一起,走南闖北,也是受人白眼輕視。我總是不明白,為什麼義父要我做個好人,明明沒有人對我們好過。我想,大概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夠遇到這麼一個人,他對我好,不求回報,一輩子遇到一個,也就值了。後來跟著師傅,官至一品,吃多了山珍海味,回想起來,總不如當日他給我的那個饅頭。
我死乞白賴跟定了他,他帶著我進城,幫我洗去汙泥,換上幹淨的衣服,雜草一樣的頭發第一次被人小心翼翼地梳起,紮成兩團。再後來,他教我讀書習字,教我彈琴下棋,雖然我沒一樣學得好,沒給他長臉過,甚至那些自稱“願為東籬門下走狗”的狗東西們提起我,也會不留情麵地說是我是沈相家不成材的小徒弟(你們就是嫉妒吧!),但他從未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蹬鼻子上臉,越發囂張起來,事後想想,當時自己到底年紀小,隻是想以此來證明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罷了。他不以為意,一直都是微笑地在一旁看著,如春風般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