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五,大雪。
宣華殿的露台上落滿了雪,鬆軟如鵝毛。
青丘的雪一般都是潮濕的,人一走過去,便從潔白鬆軟變作發灰的,滲出許多水的稀軟樣子,雪積得深了,常常濕了鞋子。今年秋日下了許多雨,冬天的雪卻如昆侖虛的雪一樣,幹燥鬆軟,捏一把在手裏,握不起一團,從指縫間落下許多去。
燕卓身披一件黑色大氅,在領口係上一個結,打開門往青璃殿去了。
玄女本來要跟上,被他擺手拒絕了。
溫柔的雪光裏有細碎的白雪落在他的眉上,好像凝起的霜霧。他長發披下,鬆鬆地束在背後,額發也隨意地放了下來,隨著步子輕輕觸著額頭。
宣華殿與昆侖虛的宮室不同,其大門向東,迎東方大海的祥瑞之氣。青璃殿乃是宣華殿的北配殿,他原本可以從複道穿過去直至青璃殿,然而那複道已封起來了。
不論如何,宣華殿仍是喧鬧的,他不願一絲聲響攪擾她的安眠。
青璃殿的飛簷下懸著風鈴,風鈴下麵鉤著一盞長明燈,用小心神氣籠著,即便大雨時也不曾熄滅。那青色的屋瓦上蓋滿落雪,掛著幾根一指多粗的冰淩。
燕卓走上台階去,身著白衣的門人上前,為他打開大門。
外麵下著雪,寢殿裏安靜得簡直連一根發絲落地都聽得見。
他走進去的時候燈隨著神氣襲來一盞盞亮起來,柔和的光如同歎息。他不禁想起來成婚那一日,點燃的龍鳳對燭,落著燭淚,映在她盛裝的臉上。
如今她在安然地睡著,沒有一絲呼吸,好像在做一個悠長的夢。
燕卓輕輕走近那玄冰雕就的床,鋪了絲綢的被褥,她躺在上麵,一襲大紅嫁衣,十二片下擺鋪展,闔著眼的麵上化了成婚時的妝容。
她走的那一日長發梳起,然而他憐惜她,為她鬆開發飾,輕輕梳順那失卻了光澤的長發。梳齒間纏著幾根發絲,被他細心收起,放進一個她常用的香囊裏。
唇上的傷痕被朱砂蓋過去,眉間的輕皺也被撫平,淚痕被小心擦去,重新上了胭脂。她看上去好得很,和睡著了沒什麼兩樣。雙手交握放在被子上,手心向下,曾經的傷痕藏在手心裏看不見。這裏躺著的女子,就像一個完整的她,一個還在盛年綻放的她。
他的手指撫過她的眉眼,那曾經的回眸教他心底重重一動。她曾說,隻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他又何嚐不是相思如狂。
“阿殷,……二十三年了。”他的聲音低啞,帶著壓不住的惆悵,“阿素都二百零三歲了,你竟真的狠得下心……”
沒有她的二十三年,簡直如永遠不會天明的長夜。
然而這樣的永夜,卻要這樣煎熬下去,再不會結束。
他的眼裏浮起溫柔的微光,好像還隱隱含著笑,但是仔細看去,又好像有濃濃化不開的愁緒。
鴛鴦失了伴,終隻有孤獨白頭的命運了。
失卻世上懂他,契合他的那一半,那是旁人根本體會不到一分一毫的淒苦。
“你好好睡著,我會替你照管好……東海江山和阿素。東海如今穩定得很,阿素做天道的白帝也一樣好,位次僅低於天君,將來能有許多作為。”
雪越下越大,殿內聽得見枝條被雪壓的聲音,“喀啦”一聲,被折斷的枝上落下紛紛的雪來。
青璃殿外隱隱傳來喧鬧之聲。
燕卓皺著眉頭將門關好,走出去,沉聲問道:“何人喧嘩。”
“父君!”遠遠那個白衣的身影正是少昊,他正要過來,燕卓便淡道:“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
那話裏的責意任誰都聽得明白。少昊向來還是對燕卓十分敬畏的,這時也不敢多說什麼,低聲嘟囔道:“父君答應要過來的……”
自從簡狄去後,燕卓每日都到太白殿陪他用餐,順帶為他指正一些書裏的誤解。今日燕卓沒有過來,少昊等著等著,便一路尋來了。
“今天是什麼日子?”燕卓並不解釋,隻是這樣問一句。
“……十一月初五。”
正是簡狄的忌日。
少昊心知是自己魯莽,也思念簡狄深甚,更加不敢出聲,燕卓看了他一會兒,放緩口氣道:“罷了,你好歹也是天道的白帝,往後做事稍稍動些腦子。然而做錯了,也沒什麼,往後記住就好。”
“阿素知道了。”他垂頭悶聲回答。
“早些休息罷,今日我便不過去了。”
燕卓摸了摸他的腦袋,話罷便獨自轉身往宣華殿走去了。
*
夜已過半,玄女最後一次剪了燭花,燕卓便吩咐她下去休息了,隻剩一個磨墨的侍女,並不出聲,動作也小得很,教人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知不覺,案上堆積的公文都已看完批示,燕卓將案卷推在一旁,往窗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