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門慶帶著“林國顯”的帖子,由令狐喜引路進入了石壇寨,進來後他才發現先前所預測的許多困難--比如遇到福致隆舊人遇到的窘境--其實未必會發生。
從石壇寨的港口進寨有兩條路,一條是人人都走得的大路,一條是專門供寨主出入或接待私密貴客的小路。廣昌平福致隆那些得到信任的都跟著張益興兄弟出去辦事了,留在寨中的都是地位低下的不得信任者,這些人如何能知道這條小路?更別說在這裏出現了。
東門慶沿著這條小路直接見到了陳四,頗出他意料之外,陳四隻是禮貌地收下了禮物、書信,並沒有對他顯露出格外的親熱,也沒有一句刻意拉攏的言語。但從陳四的屋裏出來後卻馬上被陳六和令狐喜拉了去喝酒,東門慶這才恍然:“原來這出戲陳四沒打算自己唱啊。”
酒倒是好酒,隻是對著陳六卻有些無趣。東門慶雖是海量,卻有一種不知是先天生成還是後天練成的體質--喝酒之後可以人未醉臉先紅,若是將眼睛一眯那便是一副醉眼朦朧的樣子了,因此隻喝了十來杯,在陳六與令狐喜眼裏他已是一個將醉的人。他卻將眼睛斜來斜去,忽見門口走過一個人,看身形竟是新五郎,心道:“那日他們兄弟倆臉顯異色,我故作驚詫後他們又將臉上神情隱去,之後也沒揭穿我的老底,莫非他們對我還有些香火之情?”又想:“他這時在這裏出現,是有心還是無意?是陳四的安排,還是他們自己另有所圖?”
他心裏略一琢磨,覺得若留在陳六、令狐喜身邊,新五郎就算是有心來相會也不敢靠近,便說內急,令狐喜忙令一小童引東門慶去解手。
東門慶一路踉蹌,走得頗慢,過了走廊來到後院,見一排三間廁所都是竹子搭成,廁門可關,廁後是一片小樹林,心中暗喜:“若他們要見我,這裏倒是個好地方!”找了一個後壁有個大窟窿的廁間進去,揮手讓童子走遠些道:“小心臭著你!”便關上了門。
過不多時,果聽廁後沙沙聲響,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叫道:“公子?你是四公子,對不?”
東門慶回頭一看,窟窿那邊露出一張臉來,顴骨高聳,正是新六郎,這是他出海後第一次見到在泉州時的故人,眼睛紅了紅,問道:“是六郎?”
新六郎啪的跪下,東門慶低聲叫道:“快起來!也不看看是什麼環境!”又問:“你們怎麼會來這裏?”
新六郎道:“那日四公子出了事,我和哥哥都覺得四公子這等英雄,這等君子,出了這等事必是遭奸人陷害,便去求見老爺,想替四公子求情……”
東門慶聽到這裏不由得莞爾,覺得這短短幾句話裏有著幾重可笑,第一重可笑便是他們竟認為自己是英雄君子,第二重可笑便是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通奸一事是他東門慶遭人陷害,而第三重可笑就是他們居然去替自己求情!心想:“你們是入府還沒幾天的番奴,竟然敢去為我求情,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果聽新六郎道:“誰知道老爺不但聽不進我們的話,還拔了刀要殺我們,幸虧二公子在旁求情,說我們是五峰船主送來的,就這麼殺了似乎不妥,所以老爺就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們雖然是從五峰船主那裏出來,但沒能侍奉好新主公還被趕了出來,此事乃是兄弟的重大恥辱,沒臉回去!我本想就在東門府外切腹,卻被我哥哥攔住,他說真正賞識我們的是四公子,老爺既不要了我們,我們今後的主公便是四公子!我覺得有理,便和哥哥一起闖出了泉州城,一路南下尋找四公子來了。”
東門慶一開始隻是一邊聽一邊打發酒意,聽到後來卻忍不住感動起來,哽咽道:“六郎,你們……”要說感激的話,但轉念一想,覺得他們兄弟未必喜歡這等柔性言語,便改口道:“你們放心!你們既不棄我,我也必不棄你們!此誓天地為證!”
新六郎聽了激動得雙目眼淚直流,東門慶道:“快別這樣!我現在身處險地,你不可誤了我的事!”新六郎一聽神色轉為肅然,道:“是!”
東門慶又問:“後來你們怎麼到這裏的?長話短說!”
新六郎道:“我們一路浪蕩,無依無靠,又一直找不到公子,最困難的時候幾乎餓死。後來流落到這石壇寨,得寨主收留才得到暫時的安頓。”這兩句話當真是“長話短說”,但東門慶想到他們兩個日本人在這閩浙沿海亂闖亂撞,其間的難處隻怕比自己當初的經曆還要困難得多,而新六郎說到這裏卻麵有愧色,又道:“盡管我們本來沒想長久留在這裏,但寨主讓我們訓練武士我們還是認真地幫他訓練,就像當初我們的老師教我們一般。可誰知我們千辛萬苦地磨練武藝,到頭來卻沒用武的地方,原來寨主隻是將我們當作擺設,是拿來炫耀的。所以久而久之,我們也都寒了心。隻是既沒公子的消息,又不知去哪裏安身,所以才在這裏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