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長輩深情1(1 / 3)

第二部分長輩深情1

懷晚晴老人

——夏丏尊

壁間掛著一張和尚的照片,這是弘一法師。自從八一三前夕,全家六七口從上海華界遷避租界以來,老是擠居在一間客堂裏,除了隨身帶出的一點衣被以外,什麼都沒有,家具尚是向朋友家借湊來的,裝飾品當然談不到,真可謂家徒四壁,掛這張照片也還是過了好幾個月以後的事。

弘一法師的照片我曾有好幾張,遷避時都未曾帶出。現在掛著的一張,是他去年從青島回廈門,路過上海時請他重拍的。

他去年春間從廈門往青島湛山寺講律,原約中秋後返廈門。“八一三”以後不多久,我接到他的信,說要回上海來再到廈門去。那時上海正是炮火喧天,炸彈如雨,青島還很平靜。我勸他暫住青島,並報告他我個人損失和困頓的情形。他來信似乎非回廈門不可,叫我不必替他過慮。且安慰我說:“湛山寺居僧近百人,每月食物至少需三百元。現在住持者不生憂慮,因依佛法自有靈感,不致絕糧也。”

在大場陷落的前幾天,他果然到上海來了。從新北門某寓館打電話到開明書店找我。我不在店,雪邨先生代我先去看他。據說,他向章先生詳問我的一切,逃難的情形,兒女的情形,事業和財產的情形,什麼都問到。章先生逐項報告他,他聽到一項就念一句佛。我趕去看他已在夜間,他卻沒有詳細問什麼。幾年不見,彼此都覺得老了。他見我有愁苦的神情,笑對我說道:“世間一切,本來都是假的,不可認真。前回我不是替你寫過一幅金剛經的四句偈了嗎?‘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你現在正可覺悟這真理了。”

他說三天後有船開廈門,在上海可住二日。第二天又去看他。那旅館是一麵靠近民國路一麵靠近外灘的,日本飛機正狂炸浦東和南市一帶,在房間裏坐著,每幾分鍾就要受震驚一次。我有些擋不住,他卻鎮靜如常,隻微動著嘴唇。這一定又在念佛了。和幾位朋友拉他同到覺林蔬食處午餐,以後要求他到附近照相館留一攝影——就是這張相片。

他回到廈門以後,依舊忙於講經說法。廈門失陷時,我們很記念他,後來知道他已早到了漳州了。來信說:“近來在漳州城區弘揚佛法,十分順利。當此國難之時,人多發心歸信佛法也。”今年夏間,我丟了一個孫兒,他知道了,寫信來勸我念佛。秋間,老友經子淵先生病篤了,他也寫信來叫我轉交,勸他念佛。因為戰時郵件緩慢,這信到時,子淵先生已逝去,不及見了。

廈門陷落後,豐子愷君從桂林來信,說想迎接他到桂林去。我當時就猜測他不會答應的。果然,子愷前幾天來信說,他不願到桂林去。據子愷來信,他複子愷的信說:“朽人年來老態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於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宏法,近在漳州亦爾。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吾生亦爾,世壽將盡,聊作最後之記念耳。……緣是不克他往,謹謝厚誼。”這幾句話非常積極雄壯,毫沒有感傷氣。

他自題白馬湖的庵居叫“晚晴山房”,有時也自稱晚晴老人。據他和我說,他從兒時就歡喜唐人“人間愛晚晴”(李義山句)的詩句,所以有此稱號。“猶如夕陽,殷紅絢彩,隨即西沉”這幾句話,恰好就是晚晴二字的注腳,可以道出他的心事的。

他今年五十九歲,再過幾天就六十歲了。去年在上海離別時,曾對我說:“後年我六十歲,如果有緣,當重來江浙,順便到白馬湖晚晴山房去小住一回,且看吧。”他的話原是毫不執著的。凡事隨緣,要看“緣”的有無,但我總希望有這個“緣”。再會

——許地山

靠窗欞坐著那位老人家是一位航海者,剛從海外歸來底。他和蕭老太太是少年時代底朋友,彼此雖別離了那麼些年,然而他們會麵時,直像忘了當中經過底日子。現在他們正談起少年時代底舊話。

“蔚明哥,你不是二十歲底時候出海底麼?”她屈著自己底指頭,數了一數,才用那雙被閱曆染濁了底眼睛看著她底朋友說,“呀,四十五年就像我現在數著指頭一樣地過去了!”

老人家把手捋一捋胡子,很得意地說:“可不是!……記得我到你家辭行那一天,你正在園裏飼你那隻小鹿;我站在你身邊一棵正開著花底枇杷樹下,花香和你頭上底油香雜竄入我底鼻中。當時,我底別緒也不曉得要從哪裏說起;但你隻低頭撫著小鹿。我想你那時也不能多說什麼,你竟然先問一句‘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們再能相見呢’?我就慢答道:‘毋須多少時候。’那時,你……”

老太太截著說:“那時候底光景我也記得很清楚。當你說這句底時候,我不是說‘要等再相見時,除非是黑墨有洗得白底時節’。哈哈!你去時,那縷漆黑的頭發現在豈不是已被海水洗白了麼?”

老人家摩摩自己底頭頂,說:“對啦!這也算應驗哪!可惜我總不(見)著芳哥,他過去多少年了?”“唉,久了!你看我已經抱過四個孫兒了。”她說時,看著窗外幾個孩子在瓜棚下玩,就指著那最高的孩子說,“你看鼎兒已經十二歲了,他公公就在他彌月後去世的。”

他們談話時,丫頭端了一盤牡蠣煎餅來。老太太舉手嚷著蔚明哥說:“我定知道你底嗜好還沒有改變,所以特地為你做這東西。

“你記得我們少時,你母親有一天做這樣的餅給我們吃。你拿一塊,吃完了才嫌餅裏底牡蠣少,助料也不如我底多,鬧著要把我底餅搶去。當時,你母親說了一句話,教我常常憶起,就是‘好孩子,算了罷。助料都是擱在一起滲勻底。做底時候,誰有工夫把分量細細去分配呢?這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多,有些少底;隻要餅底氣味好就夠了。你所吃底原不定就是為你做底,可是你已經吃過,就不能再要了。’蔚明哥,你說末了這話多麼感動我呢!拿這個來比我們底境遇罷:境遇雖然一個一個排列在麵前,容我們有機會選擇,有人選得好,有人選得歹,可是選定以後,就不能再選了。”

老人家拿起餅來吃,慢慢地說:“對啦!你看我這一生淨在海麵生活,生活極其簡單,不像你這麼繁複,然而我還是像當時吃那餅一樣——也就飽了。”

“我想我老是多得便宜。我底境遇底餅雖然多一些助料,也許好吃一些,但是我底飽足是和你一樣底。”

談舊事是多麼開心底事!看這光景,他們像要把少年時代底事跡一一回溯一遍似地。但外麵底孩子們不曉得因什麼事鬧起來,老太太先出去做判官;這裏留著一位矍鑠的航海者靜靜地坐著吃他底餅。個人的美德

——鄒韜奮

有一位老前輩在某機關裏辦事,因為他的事務忙,那機關裏替他備了一輛汽車,任他使用。有一天他對我說,他想念到中國有許多苦人,在餓寒中過可憐的日子,覺得非常難過,已把汽車取消,不再乘坐了。我問他什麼用意,他說改造社會,要以身作則。他這樣做是要把自己的儉苦來感化別人的。我說我很懷疑這種“感化”的實效究竟有多少,因為許多“苦人”根本就坐不起汽車,用不著你去感化;至於上海灘上的富翁闊少,買辦官僚,決不會因為你老不坐汽車,他們也把汽車取消。就是我這樣出門隻能乘乘電車,或有的地方沒有電車可乘,因為要趕快,不得不忍心坐上把人當牛馬的黃包車,也無法領略你老的“感化”作用。他聽了沒有話說。

就一般說,這位老前輩算是有著他的個人的美德,但他要想把這“個人的美德”的“感化”作用來“改造社會”,便發生我在上麵所說的困難了。他真正要想改造社會,便應該努力促成一種社會環境,使白坐汽車的剝削者群無法存在,勞苦大眾在需要時都有汽車可坐,這才是根本的辦法;但是這種合理的社會環境是要靠集體的力量實際鬥爭得來的,決不是像“取消汽車,不再乘坐”的“個人的美德”所能由“感化”而造成的。

有人羨稱列寧從革命時代到他握著政權以後,隻有著一件陳舊破爛的呢大衣,連一件新大衣都沒有,歎為絕無僅有的個人的美德,好像要想學列寧的人隻須學他始終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便行!其實列寧並非有意穿上一件破舊的大衣來“感化”什麼人,他的偉大是在能領導大眾為著大眾革命,在努力革命中忘卻了自己的衣服享用,恰恰是無意中始終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倘若不注意他為解放大眾所積極進行的工作,而僅僅有意於什麼個人美德的感化作用,那就等於上麵那位老前輩的感化論了。無疑地列寧決不是要提倡穿著破舊的大衣,他所領導的革命成功之後,勞苦大眾不但無須穿著破舊的大衣,而且因社會主義建設的著著成功,大家還都得穿上新的好的大衣!

我在德國的時候,聽見有人不絕口地稱讚希特勒的儉德,說他薪俸都不要,把它歸還到國庫裏。我覺得他的重要任務是所行的政策能否解決德國人民的經濟問題,是否有益於德國的大眾,倒不在乎他個人的薪俸的收下或歸還。老實說,像我們全靠一些薪俸來養家活命的人們,便無從領受這樣“個人的美德”的“感化”。

我們的意思,當然不是反對個人的美德,更不是說奢侈貪汙之有裨於社會,不過鑒於有一班人誇大“個人的美德”對於改造社會的效用,反而忽略或有意模糊對於改造現實所需要的積極的鬥爭。

(原載1936年2月26日《大眾生活》第1期第16期)祝趙母王太夫人的壽

——鬱達夫

剛從天台雁蕩旅行了回來,勉強寫成了萬把字的遊記;這中間又有林語堂的來杭,哥哥嫂嫂的來杭,陪他們玩玩自然也費去了我不少的時日,現在偶爾將日曆一翻,十二月竟已過去了三分之一了。日子過去的快,原是一件可驚的事實,而尤其可驚的,是我在這些日子中間,把一件重要的事情,竟忘記得幹幹淨淨;若今天不翻日曆的話,不看見日曆上記在那裏的必做事件的項目的話,怕這一篇文字,也不會寫成的。

所謂重要的事情,就是今年夏天,於去青島之前,答應為祖姑嶽母做的一篇壽序,當時的計劃,以為從青島回來,天氣總也涼爽了,十一月中無論如何總可以把這篇壽序做好的,所以在日曆十一月末日的空白備忘事項中,記入了這一條要件。

我對於平時杭州人家的那一種做壽做親的鋪張耗費,一向是不讚成的,尤其是那一種隻重儀式不重實際的惡習慣;但這一次的事情,可有點兒不同。趙母王太夫人,是映霞的外祖父王二南先生的三妹妹,今年八十,二南先生的姐妹中間,僅存而健在的,隻有她老人家了;另外的一位四妹妹哩,在雖則還在,但雙目失明,龍鍾老熟,看過去隻像是一個影子。二南先生的對於我,是如何的一位知己,我在學問上,人格上,處世上受了他多少的影響,這一盤賬,恐怕就是用了二十檔的算盤來算,也有點兒不大算得清楚,而這一位三姑母奶奶哩,卻是他生前最親信痛愛的一位同胞的女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