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兒女情長1(1 / 3)

第三部分兒女情長1

上海的少女

——魯迅

在上海生活,穿時髦衣服的比土氣的便宜。如果一身舊衣服,公共電車的車掌會不照你的話停車,公園看守會格外認真的檢查入門券,大宅子或大客寓的門丁會不許你走正門。所以,有些人寧可居鬥室,喂臭蟲,一條洋服褲子卻每晚必須壓在枕頭下,使兩麵褲腿上的折痕天天有棱角。

然而更便宜的是時髦女人。在商店裏最看得出;挑選不完,決斷不下,店員也還是很能忍耐的。不過時間太長,就須有一種必要的條件,是帶著一點風騷,能受幾句調笑。否則,也會終於引出普通的白眼來。

慣在上海生活了的女性,早已分明地自覺得這種自己所具的光榮,同時也明白著這種光榮中所含的危險。所以凡有時髦女子所表現的神氣,是在招搖,也在固守,在羅致,也在抵禦,像一切異性的親人,也像一切異性的敵人,她在喜歡,也在惱怒。這神氣也傳染了未成年少女,我們有時會看見她們在店鋪裏購買東西,東西暗,側著頭,佯嗔薄怒,如臨大敵。自然,店員們是能像對於成年的女性一樣加以調笑的,而她也早明白這樣調笑的意義。總之:她們大抵早熟了。

然而我們在日報上,確也常常看見誘拐女孩,甚至於淩辱少女的新聞。

不但《西遊記》裏的魔王,吃人的時候必須童男和童女而已,在人類中的富戶豪家,也一向以童女為侍奉,縱欲,鳴高,尋仙,采補的材料,恰如食品的饜食了普通的肥甘,就想乳豬芽茶一嚐。現在這現象並且已經見於商人和工人裏麵了,但這乃人們的生活不能順遂的結果,應該以饑民的掘食草根樹皮為比例,和富戶豪家的縱恣的變態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但是,要而言之,中國是連少女也進了險境了。

這險境,要使她們早熟起來,精神已成人,肢體卻還是孩子。俄國的作家梭羅古勃曾經寫過這一種類型的少女,說還是小孩子,而眼睛卻已經長大了。然而我們中國的作家是有另一種稱讚得寫法的:所謂“嬌小玲瓏”者就是。上海的兒童

——魯迅

上海越界築路的北四川路一帶,因為打仗,去年冷落了大半年,今年依然熱鬧了,店鋪從法租界搬回,電影院早經開始,公園左近也常見攜手同行的愛侶,這是去年夏天年沒有的。

倘若走進住家的弄堂裏去,就看見便溺器,吃食擔,蒼蠅成群的在飛,孩子成隊的在鬧,有劇烈的搗亂,有發達的罵詈,真是一個亂烘烘的小世界。但一到大路,映進眼簾來的卻隻是軒昂活潑地玩著走著的外國孩子,中國的兒童幾乎看不見。但也並非沒有,隻因為衣褲郎當,精神萎靡,被別人壓得像影子一樣,不能醒目了。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麵,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則終日給以冷遇或嗬斥,甚而至於打撲,使他畏功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人到外麵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現在總算中國也有印給兒童看的畫本了,其中的主角自然是兒童,然而畫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帶著橫暴冥頑的氣味,甚至於流氓的模樣的,過度的惡作劇的頑童,就是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死板板的臉相的所謂“好孩子”。這雖然由於畫家要領的欠缺,但也是取兒童為範本的,而從此又以作供給兒童的仿效的範本。我們試一看別國的兒童畫罷,英國沉著,德國粗豪,俄國雄厚,法國漂亮,日本聰明,都沒有一點中國似衰憊的氣象。觀民風是不但可以由詩文,也可以由圖畫,而且可以由不為人們所重的兒童畫的。

頑劣,鈍帶,都足以使人沒落,滅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我們的新人物,講戀愛,講小家庭,講自立,講享樂了,但很少有人為兒女提出家庭教育的問題,學校教育的問題,社會改革的問題。先前的人,隻知道“為兒孫作馬牛”,固然是錯誤的,但隻顧現在,不想將來,“任兒孫作馬牛”,卻不能不說是一個更大的錯誤。我的童年

——許地山

小時候的事情是很值得自己回想底。父母底愛固然是一件永遠不能再得底寶貝,但自己的幼年的幻想與情緒也像孤雲隨著旭日升起以後,飛到天頂,便漸次地消失了。現在所留底不過是強烈的後象,以相反的色調在心頭映射著。

出世後幾年間是無知的時期,所能記底隻是從家長們聽得關於自己底零碎事情,雖然沒什麼趣味,卻不妨記記實;在公元一八九三年二月十四日,正當光緒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底上午醜時,我生於台灣台南府城延平郡王祠邊的窺園裏。這園是我祖父置底。出門不遠,有一座馬伏波祠,本地人稱馬公廟,稱我們的家為馬公廟許厝。我的乳母求官是一個佃戶的妻子,她很小心地照顧我。據母親說,她老不肯放我下地,一直到我會在桌子上走兩步底時候,她才驚訝地嚷出來:“醜官會走了!”叔醜是我底小名,因為我是醜時生底。母親姓吳,兄弟們都叫她“嫗”,是我們幾個弟兄跟著大哥這樣叫底,鄉人稱母親為“阿姐”,“阿姨”,“乃娘”,卻沒有稱“嫗”底,家裏叔伯兄弟們呼稱他們底母親也不是這樣,所以“嫗”是我們兄弟對母親所用底專名。

嫗生我底時候是三十多歲,她說我小的時候,皮膚白得像那蛻皮的螳螂一般。這也許不是讚我,或者是由乳母不讓我出外曬太陽的原故。老家底光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在我還不到一周年底時候,中日戰爭便打起來了。台灣底割讓,迫著我全家在一八九六年□日(原文空掉日子)離開鄉裏。嫗在我幼年時常對我說當時出走底情形,我現在隻記得幾件有點意思底,一件是她在要安平上船以前,到關帝廟去求簽,問問台灣要幾時才歸中國,簽詩回答她底大意說,中國是像一株枯楊。要等到它底根上再發新芽底時候才有希望,深信著台灣若不歸還中國,她定是不能再見到家門底。但她永遠不了解枯樹上發新去是指什麼,這謎到她去世時還在猜著。她自逃出來以後就沒有回去過。第二件可紀念底事,是她在豬圈裏養了一隻“天公豬”,臨出門底時候,她到欄外去看它,流著淚對它說:“公豬,你沒有福分上天公壇了,再見吧。”那豬也像流著淚,用那斷藕般底鼻子嗅她底手,低聲嗚嗚地叫著。台灣底風俗生到十三四歲底年紀,家人必得為他抱一隻小公豬來養著,等到十六歲上元日,把它宰祭上帝。所以管它叫“天公豬”,公豬由主婦親自豢養底,三四年之中,不能叫它生氣、吃驚、害病等。食料得用好的,絕不能把汙穢的東西給它吃,也不能放它出去遊蕩像平常的豬一般。更不能容它與母豬在一起。換句話,它是一隻預備做犧牲的聖畜。我們家那隻公豬是為大哥養的。他那年已過了十三歲。她每天親自養它,已經快到一年了。公豬看見她到欄外格外顯得親切的情誼。她說的話,也許它能理會幾天。我們到汕頭三個月以後,得著看家的來信,說那公豬自從她去後,就不大肯吃東西,漸漸地瘦了,不到半年公豬竟然死了。她到十年以後還在想念著它。她歎息公豬沒福分上天壇,大哥沒福分用自養底聖畜。故鄉底風俗男子生後三日剃胎發,必在囪門上留一撮,名叫“囪鬢”。長了許剪不許剃,必得到了十六歲的上元日設壇散禮玉皇上帝及天宮,在神前剃下來。用紅線包起,放在香爐前和公豬一起供著,這是古代冠禮底遺意。

還有一件是嫗養的一雙絨毛雞。廣東叫做竹絲雞,很能下蛋。他打了一雙金耳環帶在它底碧底色的小耳朵上。臨出門的時候,她叫看家的好好地保護它。到了汕頭之後,又聽見家裏出來底人說,父親常騎的那匹馬被日本人牽去了。日本人把它上了鐵蹄。它受不了,不久也死了。父親沒與我們同走。他帶著國防兵在山裏,劉永福又要他去守安平。那時民主國底大勢已去,在台南底劉永福,也沒有什麼辦法,隻好預備走。但他又不許人多帶金銀,在城門口有他底兵搜查“走反”的人民。鄉人對於任何變化都叫做“反”,反朱一貫,反載萬生,反法蘭西,都曾大規模逃走到別處去。乙未年底“走日本反”恐怕是最大的“走”了。嫗說我們出城時也受過嚴密的檢查。因為走得太倉卒,現銀預備不出來。所帶底隻十幾條紋銀,那還是到大姑母底金鋪現兌底。全家人到城門口,已是擁擠得很。當日出城底有大伯父一支五口,四嬸一支四口,嫗和我們姊弟六口,一共二十多人。先坐牛車到南門外自己的田裏過一宿,第二天才出安平乘竹筏上輪船到汕頭去。嫗說我當時隻穿著一套夏布衣服;家裏底人穿底都是夏天衣服,所以一到汕頭不久,很費了事為大家做衣服。我到現在還仿佛地記憶著我是被人抱著在街上走,看見滿街上人擁擠得很,這是我最初印在腦子裏底經驗。自然當時不知道是什麼,依通常計算雖叫做三歲,其實隻有十八個月左右。一切都是很模糊的。

我家原是從揭陽移居於台灣底。因為年代遠久,族譜裏底世係對不上,一時不能歸宗。 爹底行止還沒一定,所以暫時寄住在本家底祠堂裏。主人是許子榮先生與子明先生二位昆季,我們稱呼子榮為太公,子明為三爺。他們二位是爹底早年盟兄弟。祠堂在桃都底的圍村,地方很宏敞。我們一家都住得很舒適。太公的二少爺是個秀才,我們稱為杞南兄,大少爺在廣州經商,我們稱他做梅坡哥。祠堂底右邊是杞南兄住著,我們住在左邊的一段。嫗與我們幾兄弟住在一間房。對麵是四嬸和她底子女住。隔一個天井,是大伯父一家住。大哥與伯父底兒子們辛哥住伯父底對麵房。當中各隔一間廳。大伯底姨太清姨和遜姨住左廂房,楊表哥住外廂房,其餘乳母工人都在廳上打鋪睡。這樣算是在一個小小的地方安頓了一家子。

祠堂前頭有一條溪,溪邊有庶園一大區,我們幾個小弟兄常常跑到蔗園裏去捉迷藏;可是大人們怕裏頭有蛇,常常不許我們去。離蔗園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區果園,我還記得柚子樹很多。到開花底時候,一陣陣清香教人聞到覺非得常愉快;這氣味好像在現在還有留著。那也許是我第一次自覺在樹林裏邀遊。在花香蜂鬧底樹下,在地上玩泥土,玩了大半天才被人叫回家去。

嫗是不喜歡我們到祠堂外去底,她不許我們到水邊玩,怕掉在水裏;不許到果園裏去,怕糟蹋人家底花果;又不許到蔗園去,怕被蛇咬了。離祠堂不遠通到村市底那道橋,非有人領著,是絕對不許去底,若犯了她底命令,除掉打一頓之外,就得受締佛的刑罰。締佛是從鄉人迎神賽會時把偶像締結在神輿上以防傾倒底意義得來底,我與叔庚被締底時候次數最多,幾乎沒有一天不“締”整個下午。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