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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大雪下,早晨起來,隻見押槽來稟覆韋諫議道:“有件禍事!昨夜就槽頭不見了那照殿玉獅子。”唬得韋諫議慌忙叫將一監養馬人來,“卻是如何計結?”就中一個押槽出來道:“這匹馬容易尋,隻看他雪中腳跡,便知著落。”韋諫議道:“說得是。”即時差人隨著押槽,尋馬腳跡。迤邐間行了數裏田地,雪中見一座花園,但見:粉妝台榭,瓊鎖亭軒。兩邊斜壓玉欄杆,一徑平鉤銀綬帶。太湖石陷,恍疑鹽虎深埋;鬆柏枝盤,好似玉龍高聳。徑裏草枯難辨色,亭前梅綻隻聞香。卻是一座籬園。押槽看著眾人道:“這匹馬在這莊裏。”即時敲莊門,見一個老兒出來。押槽相揖道:“借問則個。昨夜雪中滋生駟馬監裏,走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是梁皇帝騎的禦馬,名喚做‘照殿玉獅子’。看這腳跡時,卻正跳入籬園內來。老丈若還收得之時,卻教諫議自備錢酒相謝。”老兒聽得,道:“不妨,馬在家裏。眾人且坐,老夫請你們食件物事了去。”眾人坐定,隻見大伯子去到籬園根中,去那雪裏麵,用手取出一個甜瓜來。看這瓜時,真個是:綠葉和根嫩,黃花向頂開。香從辛裏得,甜向苦中來。那甜瓜藤蔓枝葉都在上麵。眾人心中道:“莫是大伯子收下的?”看那瓜,顏色又新鮮。大伯取一把刀兒,削了瓜皮,打開瓜頂,一陣異氣噴人。請眾人吃了一個瓜,又再去雪中取出三個瓜來,道:“你們做老拙傳話諫議,道張公教送這瓜來。”眾人接了甜瓜。大伯從籬園後地,牽出這匹白馬來,還了押槽。押槽攏了馬兒,謝了公公,眾人都回滋生駟馬監。見韋諫議,道:“可煞作怪!大雪中如何種得這甜瓜?”即時請出恭人來,和這十八歲的小娘子都出來,打開這瓜,合家大小都食了。恭人道:“卻罪過這老兒,與我收得馬,又送瓜來,著個甚道理謝他?”
撚指過了兩月,至次年春半,景色清明。恭人道:“今日天色晴和,好去謝那送瓜的張公,謝他收得馬。”諫議即時教安排酒樽食壘,暖蕩撩鍋,辦幾件食次,叫出十八歲女兒來,道:“我今日去謝張公,一就帶你母子去遊玩閑走則個。”諫議乘著馬,隨兩乘轎子,來到張公門前,使人請出張公來。大伯連忙出來唱喏。恭人道:“前日相勞你收下馬,今日諫議置酒,特來相謝。”就草堂上鋪陳酒器,擺列杯盤,請張公同坐。大伯再三推辭,掇條凳子,橫頭坐地。酒至三杯,恭人問張公道:“公公貴壽?”大伯言:“老拙年已八十歲。”恭人又問:“公公幾口?”大伯道:“孑然一身。”恭人說:“公公,也少不得個婆婆相伴。”大伯應道:“便是沒恁麼巧頭腦。”恭人道:“也是。說個七十來歲的婆婆?”大伯道:“年紀須老,道不得個:百歲光陰如撚指,人生七十古來稀。”恭人道:“也是。說一個六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月過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恭人道:“也是。說一個五十來歲的?”大伯又道:“老也。三十不榮,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尋死路。”恭人忍不得,自道:“看我取笑他。”“公公,說個三十來歲的?”大伯道:“老也。”恭人說:“公公,如今要說幾歲的?”大伯抬起身來,指定十八歲小娘子道:“若得此女以為匹配,足矣。”韋諫議當時聽得說,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卻不聽他說話,叫那當直的都來,要打那大伯。恭人道:“使不得。特地來謝他,卻如何打他?這大伯年紀老,說話顛狂,隻莫管他。”收拾了酒器自歸去。
話裏卻說張公,一並三日不開門。六合縣裏有兩個撲花的,一個喚做王三,一個喚做趙四,各把著大蒲簍來,尋張公打花。見他不開門,敲門叫他,見大伯一行說話,一行咳嗽,一似害癆病相思,氣絲絲地。看那大伯時,喉嚨啞颯颯地出來道:“罪過你們來,這兩日不歡,要花時打些個去,不要你錢。有件事相煩你兩個:與我去尋兩個媒人婆子。若尋得來時,相贈二百足錢,自買一角酒吃。”二人打花了自去。一時之間,尋得兩個媒人來。張公道:“有頭親,相煩說則個。這頭親,曾相見,則是難說。先各與你三兩銀子,若討得回報,各人又與你五兩銀子。說得成時,教你兩人撰個小小富貴。”張媒、李媒便問:“公公要說誰家小娘子?”張公道:“滋生駟馬監裏韋諫議有個女兒,年紀一十八歲,相煩你們去與我說則個。”
兩個媒婆含著笑,笑接了三兩銀子出去。行半裏田地,到一個土坡上,張媒看著李媒,道:“怎地去韋諫議宅裏說?”張媒道:“容易。我兩人先買一角酒吃,教臉上紅拂拂地,走去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去說與大伯,隻道說了,還未有回報。”道猶未了,則聽得叫道:“且不得去!”回頭看時,卻是那張公趕來,說道:“我猜你兩個買一角酒,吃得臉上紅拂拂地,韋諫議門前旋一遭回來,說與我道:未有回報。還是恁地麼?你如今要得好,急速便去,千萬討回報。”兩個媒人見張公恁地說道,做著隻得去。
兩人同到滋生駟馬監,倩人傳報與韋諫議。諫議道:“教入來。”張媒、李媒見了。諫議道:“你兩人莫是來說親麼?”兩個媒人笑嘻嘻的,怕得開口。韋諫議道:“我有個大的兒子,二十二歲,見隨王僧辯征北,不在家中。有個女兒,一十八歲,清官家貧,無錢嫁人。”兩個媒人則在階下拜,不敢說。韋諫議道:“不須多拜,有事但說。”張媒道:“有件事,欲待不說,為他六兩銀;欲待說,恐激惱諫議,又有些個好笑。”韋諫議問:“如何?”張媒道:“種瓜的張老,沒來曆,今日使人來叫老媳婦兩人,要說諫議的小娘子。得他六兩銀子,見在這裏。”懷中取出那銀子,教諫議看,道:“諫議周全時,得這銀;若不周全,隻得還他。”諫議道:“大伯子莫是風?我女兒才十八歲,不曾要說親,如今要我如何周全你這六兩銀子?”張媒道:“他說來,隻問諫議覓得回報,便得六兩銀子。”諫議聽得說,用指頭指著媒人婆道:“做我傳話那沒見識的老子:要得成親,來日辦十萬貫見錢為定禮,並要一色小錢,不要金錢準折。”教討酒來勸了媒人,發付他去。
兩個媒人拜謝了出來,到張公家,見大伯伸著脖項,一似望風宿鵝,等得兩個媒人回來。道:“且坐,生受不易!”且取出十兩銀子來,安在桌上,道:“起動你們,親事圓備。”張媒問道:“如何了?”大伯道:“我丈人說,要我十萬貫錢為定禮,並要小錢,方可成親。”兩個媒人道:“猜著了,果是諫議恁地說。公公,你卻如何對副?”那大伯取出一掇酒來開了,安在桌子上,請兩個媒人各吃了四盞。將這媒人轉屋山頭邊來,望著道:“你看!”兩個媒人用五輪八光左右兩點瞳人,打一看時,隻見屋山頭堆垛著一便價十萬貫小錢兒。道:“你們看,先準備在此了。”隻就當日,教那兩個媒人先去回報諫議,然後發這錢來。媒人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