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堂的鍾聲
非常好看
作者:邢慶傑
一
我和溫麗在如家酒店開了一個房間。
房間很小,隻有一張大床,連張沙發都沒有。
開房間是溫麗的主意,我埋怨道,這裏哪有你家裏舒服?
溫麗反問,為什麼不去你家?
我無言以對。為了緩解一下彼此的情緒,我把早就準備好的那條“海盜船”牌銀手鏈遞給了她。
她露出欣喜的表情,同時下意識地看了看她手上的那隻贗品手鐲。
我見到溫麗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戴在手腕上的這隻琥珀色手鐲,當時很紮眼,後來才發現是贗品。
我逮過溫麗的手,給她戴上。圓潤的玉臂,配銀光閃閃、做工精致的銀質手鏈,真的是珠圓玉潤,光可鑒人。
我說,快把那假玩意兒扔了吧。
溫麗急道,那可不行!這鐲子是我命中的一位貴人相送。
我說,我總看著眼熟,誰送給你的?
溫麗的眸子裏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她避開我的目光說,你自己想想。
我懶得在這種時刻想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我衝進衛生間,洗了個澡,濕漉漉地上了床,然後催溫麗快點去洗,溫麗有點兒詫異地問,幹什麼?
我幹笑了一下說,一對狗男女開了房,還能幹什麼?
溫麗說,不行!等你離了婚。
我說,老婆不會跟我離的。
溫麗說,包在我身上。
我捏了捏她微微上翹的鼻子說,你可別亂來!我沒想過要離婚。
溫麗輕輕撫摸著我的臉說,可我愛上你了。
我們才認識幾天?
我不如你老婆好嗎?
我妻子給我生了一對雙胞胎的女兒,現在都上大學了。
如果她知道你有了外遇呢?
溫麗,你不會和我玩真的吧……
看把你嚇的!大叔!你都多大了!
溫麗說著,一頭紮進我的懷裏,好半天不再出來。我撫摸著她柔軟的秀發,嗅著她身上散發出的馨香氣息,悲涼地想:這麼美好的女人,卻僅僅是我生命裏的過客,她遲早要離開我,注定要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門鈴驟然間響了一下,傳來一個女聲,先生,我是服務員,請開一下門。
我隻好推開溫麗,她卻一下摟緊了我的脖子,在我的臉上瘋狂地吻了起來……
門開了。我妻子渾身顫抖,呆了般站在我們麵前,眼睛瞪得像自行車鈴鐺那麼大。
後麵跟著驚慌失措的服務員,她結結巴巴地解釋道,對、對不起,她、她、她搶鑰匙……
我擺了擺手,示意服務員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我已經意識到,這裏麵肯定有陰謀,再清楚點兒說,就是有人盯上了我。
你們倆多久了?妻子冷靜了下來。
溫麗換好了鞋,奪門欲走,妻子拽了她一下,沒有拽住,溫麗幾步跨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很快就消失了。
妻子回身關上門,就站在門口,背對著我,肩頭不斷地抽動著。
我有一種異樣的快感。這個女人,一直有著一顆頑強堅硬的心,結婚這麼多年以來,大小戰役數十次,她從來沒有一次認過輸,服過軟。我一直以為,我永遠拿她沒有辦法,更不會傷害到她。
我穿好衣服,把鞋也換了,等待她的發落。
她終於轉過了身子,臉上沒有一滴眼淚。
我們離婚吧,孩子和房子都歸我,你拿著存款,滾出這個家!
這是我們結婚二十多年來,她第一次談到“離婚”兩個字。盡管以前我們多次發生戰爭,但她從未像其他女人那樣,動不動就叫囂著離婚。我們長期冷戰的時候,我曾渴望著重新找回自由的日子。但她真的提出來了,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說,我還沒有想好……
妻子已經走到床前,走到我的麵前,臉幾乎就貼到了我鼻子上,我都聞到了她口中紅燒茄子的味道。
你沒想好?沒有想好就和這個小騷貨上床?怪不得你整天懶得動我,玩上鮮的了……
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憤怒,她的眼睛開始四下掃瞄,手也開始四下亂劃拉,這是她要找東西摔的先兆。
我說,我對天發誓,我們剛認識幾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突然,她一下子靜止了。
我更加緊張了,通常隻要她停下來,再次發作的時候破壞力會更加強烈。
我順著她的目光,發覺她正盯著床頭櫃上的一樣東西,臉下意識地緩緩往前湊著,突然,她神經質地抖了一下,飛快地將那東西拿起來,衝著窗戶的亮光反複察看起來。她看的是溫麗遺忘在這裏的那隻琥珀色的贗品手鐲,同時遺落的還有一隻銀手鏈。但妻子對手鏈不屑一顧,她對這隻手鐲欣賞得非常仔細,裏裏外外驗看完後,她把它戴在手腕上,抖了幾下腕子,整個人就不動了,她目光呆滯,有些無助、迷茫地望著我。
我有些害怕了,她是不是受不了這樣的刺激,精神失常了?我上前扶住她問,你沒事吧?
她一把推開我,兀然尖叫了一聲,回家!
說完,大踏步地向門口走去。
我慢騰騰地在後麵跟著,各種猜測在心裏如翻江倒海般:她怎麼找到這裏來的?誰給她通的風報的信……
出了酒店,走上大街,妻子始終沒有回頭,她急匆匆地在前麵走著,像是趕時間去辦什麼重要的事兒。
在聽到那聲駭人的刹車聲之前,我的大腦還在天馬行空,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等我回過神來,妻子已經倒在了一輛越野車下。這裏是個路口,但還沒有安裝信號燈,妻子是橫穿馬路時被一輛快速行駛的車給撞了。
我跑到車前時,司機已經嚇蒙了,這個胖胖的年輕人語無倫次地說,大哥、大哥……我、我按了好幾次喇叭,可可可她像中了邪……根本不不不聽哪……大哥……我我……怎麼辦……
經過搶救,妻子的命是保住了,卻永遠地失去了半條腿。
在鋸腿前,醫生征求我的意見時,我不敢做主。等她醒過來的時候,醫生征求她本人的意見,她幾乎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術後,不斷有親友前來探視,我麻木地應付著來客,麵對各種雷同的詢問,一遍一遍地重複著事故發生的那個瞬間。
一連幾天,妻子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沉重的罪惡感無時無刻不壓迫著我,是我害了她,她因跟蹤我的出軌,才會發生這種慘重的意外,我把她的下半生毀了……我絕不能拋棄她,一定要守著她,陪著她,和她共同度過餘生……
這天上午,查房的醫生剛出了門,妻子忽然說了一句話:你和奚曉娟還有聯係嗎?
當時,我正麵對著雪白的牆壁發呆,她冷不丁說出這句話,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問你話呢,你和奚曉娟還有聯係嗎?
我嚇了一跳,奚曉娟?這個名字這麼熟悉?
你不會真的忘了她吧?現在我一合上眼,就看到那一天,你和她並排走在玉米地間的小路上……
她說的奚曉娟,是我的高中同學,但是,高中畢業前,她就遠赴外鄉,這二十多年來,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麵。
想起來了?我估計你也忘不了她。告訴你,她來找你討債了,你卻還蒙在鼓裏。
討債?我欠她什麼債?
妻子冷笑了一聲說,或許,她找你是找錯了人,但這個世界,真的很像電影上常說的那句話: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二
我和奚曉娟是駭河中學的同班同學。
駭河中學坐落在徒駭河和渭河兩條大河交彙之間的河套子裏,這裏水豐地肥,多年前有逃難的在這裏落戶,後來不斷有人加入,就形成了一個三千多人的雜姓村落,叫千戶屯。這個地方不但遠離縣城,而且離所屬的鎮駐地還有三十多裏,周圍大村居多,人口稠密,村子裏陸續迎來了郵電所、儲蓄所、供銷社、診所等,還開了一家叫“興旺酒樓”的飯店。其他還有包子鋪、油條鋪、雜貨鋪等等,除了沒有政府部門,儼然就是一個小鎮子的光景了。周圍大村小村都有小學,但都沒有中學。小學生升入初中後,都要跑二三十裏路去鎮上上學。為方便這一片的中學生,1982年,鎮教委在千戶屯增設了這所中學,因校址東邊瀕臨徒駭河,就取名“駭河中學”。開學第一屆,開設了三個初一班。那時候,農村的輟學率極高,從初二開始,各班的人數就從五十多個減到四十個左右。到了初三,三個班合並為兩個班,還不足百人。我是這個中學的第一屆初中生,也是第一屆高中生。我們第一屆初中生畢業時,駭河中學又增設了一個高中班,本校所有沒有考上高中的,按成績從高分往下排,瘸子裏麵選將軍,選錄了五十個學生,又從鎮上調入了幾個高中老師,就辦起了高中班。聽知道內情的同學們講,開設高中班,主要是為了穩住初中的生源,因為我們這一屆,最後參加中考的近一百個學生,隻有三個考入縣二中和三中,有四個考入鎮高中,還有一個考上小中專的,總升學率不足百分之十,教委怕這個好不容易建起來的中學散了攤子,就從上麵爭取來了政策,給這個中學的學生們一個上高中的機會,有了高中,哪怕隻有一個人考上中專或大學,那麼,這個鄉村中學也就有了繼續辦下去的希望。我們本以為這一輩子隻能回家種責任田了,但天上掉下了餡餅,而且正好砸在我們的頭上。開學後的半月內,我們班的同學在不斷增加,來的全是些陌生麵孔,一直增到六十多個人,教室擠不下了,才停了下來。後來我們才知道,這些同學全部來自四麵八方的其他學區,還有兩個竟然來自縣城,都是沒有考上高中,托關係來到這裏的。那幾年因為初中的複習生太多,形成了每年都是複習生壓應屆生的惡性循環,所以當地出了土政策:凡沒有考上高中的,一律不準回校複習。有本事的家長,都把孩子以轉學的名義送到其他學區複習。現在我們學校增設的這個高中班,可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有能力的家長們自然是千方百計地把孩子送到這裏來。
奚曉娟來自縣城。她的到來,給這個班,不!是給這個學校帶來了一股不小的騷動。她不僅長得白淨漂亮,穿著打扮也是令人耳目一新。最紮眼的,是她手腕上戴的一個琥珀色的手鐲,無論在陽光下還是在教室裏,隨著她的玉腕翻動,總反射出黃金般的光澤。雖然後來證實,她的手鐲既非玉石也不是翡翠,隻是一個合成的飾品,但戴在她的手上,就是顯得與眾不同。其實,她穿的也是平平常常的衣服,但就是顯得洋氣、高貴。比如一件白襯衣,她把它紮在牛仔褲的褲腰裏,顯得身姿那麼挺拔,胸也顯得比其他女同學豐滿。1985年,農村的姑娘少有穿牛仔褲的,尤其是學生,更無可能,偶爾有一個膽大的穿了,也會被認為“有傷風化”,至於像男人那樣把上衣紮到褲子裏,更是鮮有人嚐試。但奚曉娟是城裏人,她這樣穿,就被認為是正常的。奚曉娟挺著已經發育好的胸脯,在校園裏走動的時候,身後總有男同學盯著她被牛仔褲勒成兩個半圓的屁股發呆。
教音樂的陳小年老師非常欣賞奚曉娟,經常在課堂上點她的名,讓她獨唱,而陳老師親自伴奏。陳老師是教師中的另類。他那時已經二十七八了,還是單身。他海拔不足一米七0,身材瘦削,終年長發披肩,出門就戴一副寬邊墨鏡,講課時更是聲情並茂,唱歌時,還會聲淚俱下。就因為他這些與老師身份不太相搭的表現,有關領導找他談過多次話,但均未見效,於是,就把他從縣一中,調到了鎮一中,又從鎮一中,調到了這個村級中學。但他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但陳老師很有才華,他來到我們學校後,先是把一架多年不用、布滿灰塵的腳踏風琴修好了,上音樂課時,他能邊彈邊唱。更令我們稱奇的是,他居然能根據同學唱的歌記下譜,然後再用琴彈出調子來,他的才藝不但令女生們無比崇拜,我們男同學們也羨慕不已。經常有女同學光臨他的單身宿舍,請教各種學科的問題。奚曉娟還經常給他打掃衛生,洗衣做飯。有時奚曉娟幫陳老師做好飯,兩人就對坐在門口的一張小桌旁,麵對麵進餐,儼然一對夫妻。學校領導找陳老師談話,讓他不要自毀前程。他一笑說,我都從縣一中混到村裏來了,還有什麼前程可毀?領導沒辦法,又沒有理由阻止學生和老師的正常接觸,就給他定了個規矩,晚上屋裏不能進女學生,白天有女學生在裏邊時,不準關門。這是學校的底線,如果突破了這個底線,隻能讓他走人。
從高一開始,我們這些走讀生,除千戶屯村的以外,全部改為寄宿生。
我們的男生宿舍是化驗室改造的,這化驗室在我們上初一時就建好了,隻是一直沒用過,屋裏除了兩排水泥台子,別無他物。這些水泥台子就成了我們的床。女生宿舍用的是兩間閑置的教室,最初建校時,計劃每個年級至少招三個班,後來見輟學率高,改為每個年級兩個班了,就閑下了教室。
高一的時候,我們都還比較規矩,男女生之間幾乎沒有交往。如果有男生和女生單獨站在一起說話,會引起一片起哄聲。但到了高二的下學期,情況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經常有男女生在食堂、在操場出雙入對,大家好像一下子變得無比寬容起來,互相之間視而不見,好像從潛意識裏建立起了一種默契。
三
我從小就是個情種。這是一位已經當了地方官員的小學同學給我的評價。小學五年級的時候,這位同學曾因向我漂亮的女同桌獻媚,被我打落了一顆門牙。後來那顆牙一直沒長出來,他隻好鑲了個大金牙,這使他怎麼看都不像好人。
作為一個天生的情種,剛剛能吃飽饅頭的我,竟然暗暗喜歡上了奚曉娟。
上課時,我經常望著她的背影發呆。我知道,除非我考上大學,否則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她是吃商品糧的非農業戶口,我是農民,這個差別在八十年代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但每次隻要見到她挺拔的身姿,嫵媚的雙眸,我都無法將喜歡她的念頭掐滅。沒人知道,從高二開始,我一直陷在對奚曉娟的單相思中不能自拔,在矛盾中痛苦著,在痛苦中煎熬著。我發奮學習,這是我有可能走近她的惟一出路。
因為暗戀奚曉娟,又無處傾訴,我漸漸喜歡上了詩歌。我省吃儉用,用省下的飯錢在城裏的新華書店買了顧城的《黑眼睛》、舒婷的《雙桅船》、北島的《陌生的海灘》、海子的《土地》等詩集,認真研讀,並嚐試著創作。一開始,我隻寫情詩,寫對奚曉娟的傾慕和愛戀,後來也寫水木花草,抒發平生的誌願抱負。我把自己滿意的作品認真抄寫在作文本上,在教師辦公室的書報架上抄下報刊的地址,開始投稿。1987年9月,我有兩首詩歌分別發在《大眾日報》“豐收副刊”和《德州日報》的副刊上,不久,還有一組寫給奚曉娟的(當然隱去了她的名字)情詩《為你而歌》發表在當時很有影響力的《詩歌報》上。一時間,我名聲大噪,成了本縣聞名的“校園詩人”。經常有外校的文學愛好者來找我請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姓毛的鎮中學女教師,通過班主任武海洋老師介紹來找我。她寫了十幾年詩,一個字也沒有發表過,見了我後很敬佩,竟然稱呼我“老師”,我受寵若驚,不知所措,武老師卻麵露得色。後來我才知道,這位詩歌愛好者是武老師的師專同學。
在武老師支持下,我發起了“春芽文學社”,自任社長,辦起了油印的《春芽》,封了幾個文學愛好者副社長、副主編之類的職務。從那時起,就有一幫子愛好文學的同學整天圍著我轉。八十年代,正是文學的光環最閃亮的時候,大多數青年都曾是“文學青年”,填各種表格時,在個人愛好一欄裏,很多人都填“愛好文學”。
轉學過來的兩個“城裏人”一個是奚曉娟,另一個是她的鐵杆姐妹麥紅月。從高一開始,她們倆好得就像一個人,上課坐同桌,下課一起玩。吃飯時,如果奚曉娟不和陳老師一塊兒吃,那鐵定是和麥紅月在一起。連課間上廁所,都是一起去,一起回。據說,晚上睡覺,她們也經常鑽到一個被窩裏。奚曉娟整天戴在手腕上的那個手鐲,整天寶貝得不得了,別人想摸一下都難,卻經常會戴在麥紅月的手腕上。
我決定從麥紅月這裏打開一個缺口。
星期天回家時,我順便在路邊的玉米地裏,選了兩個嫩棒子,藏在書包裏。到了下星期一的早晨,我早早地爬起來,用燒水的壺把玉米煮熟了,裹上一層毛巾塞到書包裏,帶到了學校。
中午,趁同學們都到食堂打飯,我把兩個嫩棒子塞到了麥紅月的桌子抽屜裏。說是抽屜,其實就是桌麵下邊的一個空洞子,但那屬私人空間,一般人不會亂動。我去食堂吃飯時,一邊對付著碗裏沒有一點兒油星的菜,一邊觀察著旁邊的兩個“城裏人”。她們倆邊吃邊說話,吃得很慢,待食堂裏的人走得都差不多了,奚曉娟才吃完,她催促麥紅月快吃,就一個人去食堂門口的水管池前刷碗筷。
趁這工夫,我側過身,輕輕碰了碰麥紅月的肩頭說,少吃點兒。
麥紅月一個激靈,回過了身,瞪著一雙大眼睛問,為什麼?我很胖嗎?
我“噓”了一下,小聲說,我給你倆帶了兩個嫩棒子,放你抽屜裏了。
真的?你怎麼知道我愛吃嫩棒子?
你們城裏人不都喜歡吃這口嗎?俺們鄉下別的沒有,就是吃個鮮呀啥的比城裏方便。
她滑稽地拱了拱手說,謝謝謝謝了,老王同學辛苦了。
這時,奚曉娟回來了,看了她的怪樣子,驚異地問,你搞什麼?
麥紅月說,王士祥給咱倆帶來了嫩棒子,早知道就不吃午飯了。
奚曉娟有點兒意外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裏好像含有少女特有的警惕。
正好我們的班長王力強聽見了,不滿地拍了我一下說,老王,你怎麼光給她們倆帶,我的呢?
我扒開他的大手說,去去……咱們班除了她倆,誰家沒種著棒子呀?
這時奚曉娟和麥紅月已經出了食堂門,王力強衝我神秘地一笑說,說得也是,你真會鑽空子,佩服!不過,你相中的是哪一個?
我摸了摸他稀疏的頭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三個字:玩蛋去。
第二個周末回去時,我到地裏又扒了兩塊胖胖的地瓜。星期天晚飯前,把它們埋在紅紅的灶灰裏。星期一早晨,地瓜被焐得內軟外酥。我把它們包好,帶到學校時,還有餘溫。
我用兩個嫩玉米棒子、兩塊地瓜獲得了麥紅月的好感,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了,因為麥紅月無論在教室還是在食堂操場,隻要看到我,就會衝我友好地微笑。
我把給奚曉娟寫的一首詩抄在信紙上,精心地折疊好,放在上衣口袋裏。
接連三個中午,我等在食堂門口的牆角處,手心裏攥著寫有一首小詩的信紙,無比心慌地等待著時機。但是,奚曉娟每次都是和麥紅月一塊兒出入,我根本沒有機會。我不敢把這首小詩放在桌洞裏,那樣太危險了,畢竟,這和送地裏產的莊稼是兩碼子事兒。
到了周末的中午,我暗暗下了決心,如果今天再不能將詩轉到奚曉娟的手裏,我就撕掉。中午,我在食堂飛快地吃完飯,就到食堂的牆拐角處徘徊。同學們一個個抹著嘴出來了,王力強還衝我眨了眨眼睛,小聲問,天天在這裏等,你也不嫌熱呀?
我這才發現,這個地方中午是沒有樹陰的,我每天都是站在秋陽下暴曬。怪不得每次都是一身汗,我還以為是緊張的。
奚曉娟和麥紅月又是最後出來的,她們出了門就朝教室走去。我在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正無比失望時,麥紅月忽然回過身來,幾步走到我麵前問,你天天在這裏做什麼?
天,我幾乎暈過去,真是天賜良機呀!我下意識將手裏的信紙遞給她,在想像中,這個動作我做了上百次,已經非常嫻熟。麥紅月以超出我想像的速度接過了信紙,眨眼間塞在了褲子口袋裏。恰在這時,奚曉娟也回過了身喊,紅月!快點兒!
麥紅月衝我會心地一笑,擺了擺手,像一隻輕盈的蝴蝶,在我麵前飛走了。
新奇的幸福感使我飄飄欲飛,我像一個被幸福重傷的傻瓜,在秋天的日頭下麵,站了好久好久,我的心裏,反複默誦著我寫給奚曉娟的那首《花開的聲音》:
你聽到過,花開的聲音嗎/她矜持,羞澀,/一如/你輕輕的腳步聲/你笑的時候/世上所有的花都開了/那樸素的芬芳/將沉醉我的一生/多想/做護花的使者/讓你/在我的凝視中搖曳……
直到傳來預備鈴聲,我才從遐思中醒來。我一邊往教室走,一邊想像著她讀這首詩時的樣子,一種巨大的擔憂湧上心頭,這種突如其來的擔憂,比剛剛的幸福感更加真切,我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她看了我的詩,會怎麼想?她會接受我嗎?
下午第一節,是我最喜歡的作文課,我上周寫的作文,又成了全班的範文。但我讀得磕磕絆絆,極不流暢,我的心已經不在作文上。我忽然意識到,我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我忘記告訴麥紅月,這首詩是請她轉交給奚曉娟的,因為擔心詩稿不小心遺失,我既沒有寫自己的名字,也沒有寫奚曉娟的名字,麥紅月能明白我的想法嗎……
別讀了!武老師終於聽不下去了,他走到我麵前,用一雙大號金魚眼瞪著我問,王大詩人,你今天怎麼了?腦袋讓門擠了?
我慢慢站起來,如夢初醒,迷茫地看著武老師,不知如何回答。
全班同學也都靜了下來,六十多雙眼睛看著我和武老師。
突然,教室裏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報告老師,王士祥他剛剛丟了生活費,心情不好……
麥紅月站在自己的位子上,滿臉通紅。
武老師愣了片刻,長出了一口氣說,好了,你們都坐下吧。
就在這天下午的最後一節課後,麥紅月在我身邊走過時,把一張小字條扔在了我的腿上。我想,她本來是想扔到桌洞裏的,隻是技術欠佳和緊張的原因,沒扔準。等同學們都出了教室,我打開字條,就一句話:晚飯後去東河邊。
我一喜:難道她替我約了奚曉娟。又一憂:她不會誤會了我的意思,自己和我約會吧?
吃飯時,我偷偷觀察兩個“城裏人”,發現她們倆都談笑風生,和平時一樣,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奚曉娟穿一件月白色的襯衣,照例紮在褲子裏。麥紅月穿了一件粉紅的長袖套衫。
四
我們學校所在的位置,在千戶屯村的最南麵,也是徒駭河和渭河交彙前的“V”形地帶,東西兩邊都是河,村裏人習慣把東邊的徒駭河說成“東河”,把西邊的渭河說成“西河”,來這裏讀書的學生,也入鄉隨俗,稱東河西河。其實,無論是本村的村民,還是來這裏讀書的學生,真正能知道這兩條河官名的,並不多。一架大橋橫跨過徒駭河,副橋一直延伸到千戶屯村裏,穿過村莊,再橫跨過西邊的渭河,往西綿延而去,兩橋之間的公路,就是村子的主街道,站在街道上往東西兩邊觀望,好像村子挑著兩座大橋。我們去河邊遊玩,總是先沿校園外的田間小路走到河堤上,然後再沿河堤往北,走到大橋那兒,夏天,就躲在橋下的陰涼裏,比賽用瓦片打水漂兒。冬天,就在橋上的人行道上曬日頭。
現在是秋天,我不知道麥紅月字條上寫的東河邊具體是指哪個地方,是緊靠學校東邊這兒?還是在橋下邊?晚飯後,我來到東河的堤壩上,沿著堤壩上的林陰小路,在大橋和學校東的河邊之間來回徘徊。
夕陽透過茂密的樹冠斜射到小路上,閃爍出斑駁的光圈。
我在心裏暗暗祈禱:佛祖慈悲,保佑我……來的是奚曉娟……
當我遛到第八圈時,一個人影走進我的視線,這時,夕陽已經快要降落到地平線了,她好像是背負著紅彤彤的、碩大的夕陽向我走來,這使她麵部的光線非常昏暗,我看不清她的模樣,也看不清她衣服的顏色,但是,我看清了她把上衣紮在褲腰裏的輪廓,那一刻,她就像一個女神,從傳說中向我走來,我激動得無法自已,胸腔中充滿著春天般的溫暖和蔥鬱。
我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在一棵白楊樹下,她站了下來,我也恰好走到她的麵前。我把磨出線頭的襯衣袖子往裏掖了掖,緊張地看了她一眼,她表情很平靜,嘴角帶著一抹淡淡的笑。
我雙頰發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但胸腔間的鼓聲愈來愈烈。
這是紅月讓我轉給你的信。
她把一個折成千紙鶴的信紙遞了過來。
我一下子蒙了,呆呆地望著她模糊的臉上那雙星子般的眼睛。
她抓過我的右手,把信紙塞到我的手心裏,又拍了拍我的手說,她不好意思自己來,臨時決定讓我充當紅娘的。
我的心如翻江倒海般洶湧,喜歡的人就在眼前,除了我們倆,周圍連一條狗都沒有,這是我在遐想中幻想了多少次的場景,但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了,我的任務完成了,別忘了答謝我呀!
奚曉娟說完,轉身要走。
我下意識地拉住她說,你等等……
她一下就掙脫了我,跑出十幾米遠後,才回頭說,有什麼話,還是直接告訴你喜歡的人,你是男生,要勇敢一些。
我真恨自己,為什麼不直接把字條送到她的手裏呢?
我打開千紙鶴,隻有一行字:我決定嚐試著接受你。
後麵沒有署名,隻用紅筆畫了一個月亮。如果這封信是奚曉娟寫給我的,我即使不會成為瘋子也會瘋狂一段時間,如果這個世上沒有奚曉娟,我接到麥紅月的這封信,也會很高興,作為一個頭頂高粱花子走進中學的農民子弟,作為一個前途並不樂觀的窮學生,能得到一個城裏姑娘的愛,也是非常值得珍惜的,況且,麥紅月除了性格有些外向,穿著不如奚曉娟講究外,相貌一點兒也不比她差。但是,我的心裏塞滿了奚曉娟,根本沒有再放麥紅月的地方。
這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我想了好多種方案,選一個合適的地點親口告訴奚曉娟,這是一場誤會……
五
我是在雞叫聲中進入夢鄉的,醒來時,已經快中午了。
整個校園裏靜悄悄的。今天是星期天,離家近的同學,昨天晚上放學後就回家了,離家遠的,今天一大早也都走了。自升入高二,我們周六下午的半天假期就改為正常上課了,每周隻休一天。
我在水池子前洗了把臉,刷了牙,感覺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今天食堂肯定沒飯,隻能抗著餓,回家去吃。
在我們班裏,我是為數不多的步行者。沒辦法,家庭貧困,能供我上學已屬不易,實在不敢奢望有一輛專屬自己的車子。
我回宿舍背上書包,把昨晚剩下的半杯涼開水一氣飲下,鎖好門,就踏上回家的路途。我的家並不太遠,從學校走到村子裏的主道上,然後向西,過了渭河大橋,沿西岸的河堤路一直往北,五裏路就到了。
剛走上渭河大橋,一陣脆生生的車鈴聲傳來,我轉身一看,竟是麥紅月,騎著她那輛嶄新的女式“飛鴿”自行車,單腿點地,衝我歪著頭笑。
我有些驚喜了,這真是一個好機會,一定要給她說清楚。
你回家應該往東走,怎麼走到這裏來了?
上來吧,我送你回家。
我還從沒讓一個姑娘用自行車帶過,就說,我們走走吧。
她堅持說,上來。
我見拗不過她,就說,你下來,我帶你吧。
她把自行車交給我,接著就坐到了後座上。
我歪歪扭扭地騎了幾十米,才穩住車把。
她在後麵笑得前仰後合。
一路上,我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給她解釋一下。後來我發現這很難,她太健談,一直在說她家裏的事兒,有時也問我家裏的情況,我根本無法介入那個話題。
後來,她無意中問了一句,你家裏有幾間房?
這句話讓我有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主意。我已經不想對她實話實說了,那樣對她的傷害太大。
快到村口時,我停下來,對她說,好了,你回去吧,讓人看見不好。
她用力拍了我的後背一下,有什麼不好的?我這醜媳婦早晚不得見公婆?
我把腿從車子上拿下來,車子一歪,她也下來了。
我鄭重地對她說,麥紅月,我寫那首詩,是一時的衝動,你不要當真!
麥紅月一愣,臉色有些發白,她急咧咧地問,怎麼了?
我說,我家條件太差了,全家八口人,隻有四間用土坯壘的泥房子,像你這樣的城裏姑娘,哪能擠住在這種房子裏。
麥紅月的臉色恢複了紅潤,她笑著打了我一下說,你嚇了我一跳——不過,你說的這些,根本不是問題,我們以後都要到城裏去工作,單位會分房的,再說,你也可以住在我家,我在家是一棵獨苗。
我點了點頭說,你說得是不錯,但你想過沒有,我考上學的可能性連百分之十都沒有,怎麼去城裏工作?
她接下來說的話深深震動了我。
她說,你肯定能考上,考不上大學,可以考大中專,考不上大中專,可以回過頭來考初中中專,你最起碼能上我們縣裏的技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