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漆雕醒
1
晚上九點,龍新打來電話,告訴我他不會回來了。
夜風在兩人高的大玻璃窗外徘徊著,發出“呼呼”的獰笑聲——仿佛連它也知道,這棟碩大的別墅裏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空曠與孤寂開始大喊大叫,我的耳膜裏發出“咿咿”的鳴聲——那是長期失眠導致的耳鳴——安靜反而會帶來更多喧囂。
我把一桌子的飯菜慢慢撤下,一盤一盤地倒進垃圾袋裏,然後把袋口打上死結,扔到戶外的垃圾桶裏——垃圾桶配有厚重的鐵蓋——這樣一來,連野貓也沒有機會分一杯羹。
龍新不吃剩菜,也不允許任何除他之外的生物吃掉他的剩菜。
這隻是龍新眾多古怪規矩中的一個。他的規矩很多,以至於我需要專門花掉整整兩天的時間來背下它們。
桌子上隻剩下空盤子了,一道一道沒有被享用過的殘羹似乎是在歎息著,為我的辛苦不值,我默默地把它們泡進洗碗池裏——最後桌上剩下一副幹淨的碗筷,那是為龍新預備的,他沒有用過,所以隻需要把它們重新放回碗櫥即可。
我坐在桌旁看著空碗發呆——那純白的色澤似乎傳染了某種茫然於我,估計有五分鍾的時間我的大腦都像用漂白粉清洗過一般,然後思維爬回來,抬起如貞子般扭曲的臉,我聽見她說:“其實他早就決定不回來了,這是一個試探,這碗筷也不是為他準備的。”
“那麼是為誰呢?”我問她。
“你知道是為誰。”她咧開血色的嘴,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然後轉身隱沒入電視的雪花之中。
我把空碗拿起來,扔進洗碗池,它很快被其它同伴製造出來的汙水所汙染,然後我用洗潔精兌出無數白色的泡沫,把它們通通淹沒……
洗碗、掃地、抹桌子……打掃完廚房之後,我也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現在我可以回到房間裏,洗個澡,看看書,或是用味同雞肋的連續劇打發掉十點半之前的時間,最後關燈,睡覺。
房間裏有漂亮精致的木床,高檔繡花的床罩,質地上好的純棉被子和真絲枕頭、雕花的衣櫃和公主般華麗的雕花梳妝台——這真像是一個主人的房間而不是一個保姆的房間,還有龍新支付的工錢——簡直是這個行業裏的天價,幾乎相當於一家高級公司裏高級白領的工資。除此之外,他對我也始終是客客氣氣的,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姿態,除去那些古怪的規矩,他完全可以被評為最佳雇主。
大概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所以我的前任才在這裏工作了十八年,如果不是急性腎功衰奪去了她的性命,也許她會躺在這張床上直到老死。
是的,對於一個無親無故的人,尤其是一個身帶殘疾的女人,還有比這裏更完美的歸宿嗎?
比起處處受人歧視和恥笑、比起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比起終日生活在對未來的惶恐與擔憂之中,自由又算什麼呢?
和所有上層建築一樣,自由也是需要物質基礎的,或者說,它要得更多。
事實上,連龍新這樣家財萬貫的大明星都支付不出自由所需要的代價,是的,他穿著最高檔華貴的服裝,住在最奢華的別墅裏,開著最昂貴的轎車,他可以買下所有他想要買下的東西,他既有錢又有名,大家都欣賞他羨慕他嫉妒他……可是他還是沒有買到完全的自由,比如說現在,為了配合一個場景的拍攝時間,他就不能回家吃上一頓安靜的晚餐;還有,在這道門外,在這個高檔的別墅小區的門外,潛伏著許多舉著照相機流著哈喇子的狗仔隊,時時刻刻等待著龍新的新聞緋聞醜聞……明星是一個很特殊的群體,不管他們願不願意,他們的隱私總是會隨著他們的形象一起成為商品——而且大多數情況下是緊俏品兼熱銷品。
不,或者不應該說他得不到自由,應該說他用自由和這些做了交換——從這點上說,我和他是一樣的——每個人都熱愛自由,每個人都覺得自由是珍貴的,可是當選擇擺在麵前,往往最先被放棄的就是自由。
不能使用手機,不能寫信,不能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離開別墅,不能泄露關於雇主的任何隱私……這有什麼關係?
對一個啞巴來說,手機和電話原本就是擺設,對一個孤兒來說原本就沒有什麼親戚可以通信,至於朋友這個名詞,在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它不過為了掩蓋相互利用的本質而製造出來的包裝盒。哼,我沒有朋友,離開這棟別墅我也沒有其它的去處,如果泄露雇主的隱私如果意味著我將得到一大筆巨款……不不不,這才不是我接受這份工作的目的呢。
龍新是聰明人,他看準了才會選上我——因為我幾乎就是我那前任的複製品:相貌不漂亮也不醜陋,忠誠可靠,不能說話,但又不是聾啞人。因為耳聾不便於接收指令,大明星龍新總不能為了一個啞巴女傭還去專門學習一套手語,除此之外,孤兒身份和長期的孤獨生活注定了我幾乎沒有親人朋友可以擴散“流言”——唯一的區別在於,我比我的前任要年輕健康得多,我才十八歲,還有很長的使用周期,因此他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將得到更長久的保護。
2
晚上十點,我放下手裏的書,走出保姆房,走上樓梯。
龍新的房間就在走廊左邊的第二間。
我把手放在門把手上,冰涼的金屬頭讓我的手心感到一種類似刺痛的觸覺,我擰動它——出乎我的意料,門縫輕鬆地露出一條線——居然沒有上鎖!
這意味著我終於有機會可以走進去,和那個秘密有一次麵對麵的接觸。
是的,我相信它就在這間屋子裏,其它所有的地方我都仔仔細細地觀察過了,沒有任何異樣,雖然這裏我每天也都會進去整理被褥和打掃清潔,但是每次都是在龍新的眼皮子底下,而那與臥室相連的、緊閉著的、被龍新稱為“沒有必要打掃的小雜物間”——我卻從沒看到過它的真麵目。
龍新藏著的秘密一定就在那裏。
其實龍新從不在飯廳那昂貴的花梨木大餐桌上吃飯,每次都是我把飯菜放在托盤上端進他的臥室——在靠窗的地方有一張小小的雙人位的白色咖啡桌——他每次都會要去至少兩人份的飯菜量,但是最後被食用掉的卻最多隻有一半。
我從不認為那隻是一個古怪的個人習慣,我確信這與那個秘密有關。
在那間不可見光的雜物室裏,一定還有一副碗筷,當我離開臥室之後,龍新便立刻鎖上這道門,打開那道門,拿出那副空的碗筷來,擺在他的麵前。
“開飯了。”也許他還會說出這樣一句話……吃完飯,他會親自把那副碗筷拿進臥室裏的附屬衛生間,打開水龍頭衝洗一番,最後放回雜物間,鎖好門——我每次去將碗筷收回時都能在那雜物間門口的地板上瞥見水跡和飯粒……
我曾無數次站在門口,希望用我敏銳的聽力發掘出這扇門背後的場景——但是我什麼也聽不見,因為那道門的隔音效果實在太好了。
可是現在要證實這一點變得很容易了——那個雜物間的門鎖隻需要一張電話卡就可以弄開。
我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但最後我關上了臥室的門,並且鎖住了它,現在隻有龍新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它了。
我快步下了樓,我必須忍住好奇——焉知這不是龍新的又一次試探?
從我走進這棟宅子的第一分鍾,他就在試探我。
在他微笑著帶我四處熟悉環境時,卻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地將手裏的咖啡杯狠狠砸在地上,然後他很滿意地看著我驚慌卻發不出聲音的樣子,因為我在這個突然襲擊下做出的本能反應證實了我並不是在假裝——雖然屆時我那蓋著大紅章的殘疾證就擺在他的茶幾上。而且我知道,在我踏進這棟別墅之前,他派人至少調查了我一個月——因為我不止一次發現身後那些可疑的身影。
他越多疑,就越證明這裏有鬼。
這個念頭的最後一個字像一根針一般刺中了我緊張的神經,我幾乎是小跑著衝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對自己有些懊惱和失望,因為我原本以為自己不會那麼害怕。
3
關於龍新,一直有一些可怕的傳言。
十八年前的龍新隻是一個三流配角,他既沒有讓人過目不忘的外表,也沒有過人的後台,年紀也不算年輕了,因此一度被人斷定前途即是末路——可是一夜之間,他便莫名其妙地紅遍了大江南北,一步登天成為獲獎無數的影帝。他的影迷們用堅持不懈、大器晚成八個字來解釋——但是在圈內,卻有各種各樣完全不同版本的說法:有的說,這是因為他找高人改了名(龍新原名龍繼暉),用名字改了運勢;有人說,他是找術士用邪術把他後十八年的好運提前了,因此他的晚景將無比淒涼;還有的說,他的上位與某位神秘的女富豪的支持有關,而後者是一個年過六十的胖老太太……但所有這些傳言裏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卻是三個字:養小鬼。
養小鬼,又稱養鬼仔,顧名思義,便是指收留已經夭折嬰兒或早逝小孩的靈魂,把其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養在身邊,用法術驅使其為自己做事。由於這些鬼仔生前多為凶死,怨氣極深,死後又為法術所控,不得超生,怨氣更重,這些怨氣最終化為極強的靈力,而養鬼者利用的正是這些超乎尋常的靈力。如很多做“偏門”生意的人為了攬財以及娛樂圈的某些藝人為了積聚人氣,其中也不乏利用鬼仔來謀財害命之徒,而鬼仔行惡越多,罪孽越重,更無法投生轉世,最終將成為怨氣極重的惡靈,養鬼者必須時時刻刻小心翼翼,除了在施術過程中不能有絲毫差錯之外,在將小鬼超度送走之前,絕不能生子,否則將招致小鬼的嫉妒而家破人亡。
這種法術至今仍為東南亞一些國家的降頭師所精通,據說龍新在走紅之前,便曾在一個以降頭師聚集而著名的城市裏住了三個月……
一、獨居,獨來獨往——在多姿多彩誘惑充盈的娛樂圈裏卻保持了隱士的做派——用一句流行的話來說:不是大賢,便是大奸;
二、追求者甚多卻沒有與任何異性傳出緋聞,不近女色也沒有同性戀傾向——他應該去做和尚而不是演員,年近五十卻仍然未婚,身為獨子卻沒有為子嗣著急的跡象;
三、工作量極大,但精神和體力卻出奇地旺盛,一天隻睡兩三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有人說連二十出頭的壯青年都不如他經得起折騰……
我分析著這林林總總,每一項都符合“養小鬼”者的規律,當然,還有那個神秘的雜貨間,還有那些古怪的聲音:
第一天,我聽見有一隻皮球在走廊裏滾動,時間是淩晨三點;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段,我聽見天花板上方傳來劈劈啪啪的跑步聲——而那是一個上了鎖的雜物間;
第三天,我聽見客廳裏傳來玩具槍的噠噠聲……
……
我打了個寒戰。
因為我聽見外麵的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啪嗒、啪嗒、啪嗒……像是一雙小小的塑膠拖鞋,我可以想象出一雙小腳塞在裏麵,露出五個圓乎乎的趾頭,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著……
樓梯隻有五十階,可是那腳步聲卻沒有停下的趨勢:啪嗒、啪嗒、啪嗒……它們似乎行走在一道沒有盡頭的樓梯上——也許一直通往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