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的宰相李吉甫慧眼識人,也看出棲身藩鎮的楊元卿不是尋常之輩,曾用心籠絡,希望他能勸吳氏放棄割據淮西的意圖。落拓不羈的楊元卿曾多次放言,淮西應歸順長安。蔡州城中,主張割據的人對他恨入骨髓。幸運的是,節度判官蘇肇一直在暗處維護著他。要不然,楊元卿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可蘇肇到底沒有能庇護住他。等吳少陽死後,接任的吳元濟鐵了心要對抗朝廷,終於對楊元卿下了毒手。一夜之間,楊元卿失去了愛妻和四個兒子,他們的淋漓鮮血被吳元濟用來塗染箭靶。蘇肇也同日被害。隻有楊元卿僥幸逃過一劫,黯然來到了長安。
元和十三年,討伐吳元濟的大軍雲集淮西。楊元卿被任命為蔡州刺史。李純要他在毗鄰蔡州的唐州置刺史衙門,收容歸順的蔡州軍民。骨肉凋零的悲劇,沒有改變楊元卿的狂放氣質。他指點江山,屢有獻議,卻招來了別人的冷眼。就在李愬風雪蔡州城前夕,楊元卿接到長安的旨意,改授左金吾衛將軍。就這樣,他促裝西歸,與帶給他無盡苦痛的蔡州擦肩而過。這種有古烈士遺風的人物與蠅營狗苟的長安官場格格不入,這決定了楊元卿的仕途不會很得意,一直在長安擔任這個有名無實的將軍。
聽說朝廷命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後,這個不合時宜的尷尬人一躍而起,直奔中書省。也許,在宰相們看來,魏博與成德同為河北三鎮,風俗相近,地域相鄰,田弘正從魏博節度使改任成德節度使,人地相宜。可楊元卿還是向宰相們麵陳利害,懇請他們改變這個愚蠢的決定。楊元卿要告訴他們:在河北,田弘正是一位很另類的人物。
算起來,田弘正與前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同族同宗。可是他們這一支,與跋扈不法的田承嗣子孫完全不同。
田弘正的父親田廷玠生性儒雅,沒有像田承嗣那樣投身軍中。他曆任四縣縣令,所到之處無不為人稱頌。平盧、成德和盧龍三大藩鎮曾連年攻擊滄州。遷滄州刺史的田廷玠在兵盡食竭、山窮水盡的境況下,獨守危城。在他的感召下,滄州士卒無一人背叛,孤城在驚濤駭浪般的攻勢下巋然不動。當田承嗣作亂的時候,朝廷對田廷玠信賴如故,沒有因為他與田承嗣同宗削他的官位。
本名田興的田弘正,是田廷玠次子。在長兄田融的撫養下,田興簪筆吮毫,彎弓擊劍,無一不精。騎射更是了得。軍中角射時,誰也不是他的對手。但田融卻對他說:如果不懂得韜光養晦,你恐怕要大禍臨頭了。當時,魏博節度使是田承嗣的孫子田季安,淫虐無度。對曾數次規諫自己的田興,田季安早起了殺心。如果不是炙灼滿身,詐稱風痹,田興是熬不過那段地獄般的黑暗歲月的。
田季安瘋了之後,牙軍將田興推上了帥位。天子賜給他一個新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的效命,打破了河朔三鎮互為奧援、對抗朝廷的局麵。長安在河北的戰略被動一舉扭轉。如果沒有田弘正,李純在河北將無所作為。強大的魏博臣服長安,使跋扈的盧龍和成德承受了莫大壓力。朝廷征討淮西、成德和平盧時,田弘正和他的兒子田布都曾率兵助戰,屢建戰功。
戰場上驍勇無比的田弘正通曉《春秋左氏》,常和僚佐談論史事。門客曾將這些談話記錄到《沂公史例》一書。他還建起藏書樓,聚書萬餘卷。可見,田弘正雖然出身河北,卻有著和長安大臣們一樣的修養。他的價值觀,是被長安精心嫁接過的價值觀,與整個河北格格不入。
更致命的是,田弘正在元和年間與成德軍兵戎相見,結下了不解仇怨。僅元和十一年南宮之役,成德軍就有兩千多人死在他手上。才過四年時光,朝廷就派田弘正去統帥成德軍,楊元卿覺得這種荒唐的做法簡直是不可理喻。
見宰相們置若罔聞,楊元卿不得已,隻好上書天子。
可一切終歸是徒勞。花落鳥散的時節,天子還在美人懷抱裏沉醉不醒;而大臣們正為蝸角蠅頭而爭得你死我活。誰有工夫聽一個無權無勢的人囉嗦?
我的目光長久地停頓在曆史的這一行。似乎無須往下瀏覽了,誰都可以猜想出即將發生的一切。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短短一段曆史會有如此之多的錯。錯得沒頭沒腦,沒有頭緒,錯出一種“天意如此”的茫然。這種茫然,也不純然是因為天意。三分天意之外,還帶七分人事。天意我們不好妄說,倒是對那七分人事不妨多談兩句。
當藩帥對調的消息傳到鎮州,一片嘩然。
大失所望的成德軍將士們揎拳捋袖,聚集到節度廳前,喧嘩不已,叫喊著要抗拒朝廷的旨意。王承元宣讀詔書的聲音不時被號啕的哭聲打斷。場麵幾近失控。可看似稚嫩的王承元一點兒都沒有動搖。在喧嘩聲中,他想起了一個死去的人——前平盧節度使李師道。
一樣年輕;一樣錦衣玉食、不諳政事,不像英雄的父親和祖父,在戰場的血雨腥風中鍛造過靈魂。李師道也是從亡故的兄長手裏接過兵權的,可他根本就沒有能力去駕馭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將士。長安天子曾赦免過李師道的罪行,如果他就此入朝,就不會有以後的悲劇了。平盧的將士們勸阻李師道臣服朝廷;可最後將他們父子的三顆首級裝進木函,送往長安的,不也正是這些部將?沉浸在回憶中的王承元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個年輕人知道,一個又一個梟雄的家族是怎樣隨風而逝的。他不想重寫一段以覆滅為結局的家族史。
那些鼓噪不止的將士們沒有注意到,那張俊俏的麵孔上閃過一絲淩厲的殺氣。很快,叫嚷最凶的牙將李寂等十幾人的首級血淋淋地掛在轅門外,震懾住了成德諸將。和盧龍的劉總一樣,王承元不得不殺了幾個阻止他離去的部下,以儆效尤,才得以脫身離去。
當王承元去滑州接任義成節度使的時候,田弘正走進了鎮州城。
如果說張弘靖在肩輿上看到幽州人的目光中包含著讓人不安的光芒,青驄馬上的田弘正看到的則是不加掩飾的仇恨火焰。成德軍中,兄弟同營、姻族相連,將士之間不是親戚,就是鄉黨,關係盤根錯節。幾年前,死在南宮的兩千亡魂仿佛就飄浮在鎮州城中。失去了父親的兒子、失去了兒子的父親,失去了兄弟的兄弟和失去了朋友的朋友,和亡魂們站在一起,詛咒眼前這個紫衣金魚的田弘正。
在田弘正身後,跟隨著他從魏博帶來的兩千親兵。張弘靖可以用一扇緊閉的門將自己和幽州隔開,田弘正卻要靠他們帶給自己安全感。可是,誰來支付這兩千親兵的糧餉呢?他們進駐鎮州,沒有理由讓魏博來供養。可成德又沒有他們的編製,不能支出這筆軍費。無奈之下,田弘正隻好上書朝廷。
沒想到,戶部侍郎崔倰斷然拒絕為這兩千士卒解決給養。在他看來,田弘正到鎮州就任節度使,成德將士自然會衛護本軍統帥。田弘正的擔心似乎是小題大做。過去數年中,魏博與成德說不清的恩恩怨怨、田弘正現在麵臨的危險,就這樣被他如此大意地忽略了。和他的同僚們一樣,崔倰堅持了一個從行政原理上講沒有錯,卻和現實相去甚遠的做法——這種笨拙的錯誤帶有長慶朝政治的明顯特征。
田弘正連續呈遞了四份奏章,都如石沉大海。當他站在孤城上,目送兩千親兵漸漸遠去,被遺棄的孤獨感一定漫然如潮,鋪天蓋地地湧過來。湮沒女牆、湮沒雉堞、湮沒鎮州百尺譙樓,最終湮沒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