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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常務副局長張挺盡管被異地為官,還是被馮至以涉黑為由抓了起來。馮至為了從政治上、思想上、經濟上徹底將其打垮,專門組織了一個強大的、代號為“天字01號” 的打黑專案組。專案組有二百多號人,分成若幹個小組,從張挺出生那天開始查起,從他本人到周圍人,從家人到親戚朋友,從工作關係到生活關係,從上下級關係到同誌關係,從內部關係到外部關係……統統一查到底。張挺從警二十多年,在麗陽這地盤上,不認識他的人太少了,他不認識的太多了。專案組抓住重點,逐一開刀,首先就把目標對準了張挺當民警時認識的朋友張戈。

八月七日晚,陰沉欲雨。

忙了一天的張戈剛回到家,還沒來得急問候生病的妻子,就接到了單位政委給他打去的電話。政委聲音有些怪異地問他在哪兒。張戈說在家裏,他問政委有什麼事。政委說有個大案,需要他立即到辦公室協助辦理。

張戈從政委那不能自圓其說的電話裏嗅出了話外之音,因為在單位張戈分管毒品的清理、統計、保管和處理工作,案偵不屬份內之事,不可能讓他去協助辦案。另外,頭一天張挺被抓,張戈與張挺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全局幾乎都知道他與張挺之間的關係不一般,張挺出了事,不可能不找他了解情況。為此,他已經預料專案組會找他的。於是,在離開家之前,他對妻兒有段對話:“政委喊我去單位,可能是了解我與張大哥之間的事。”

“你與張大哥之間到底有什麼沒有?”妻子輕言細語地問。

“你相信,我與張大哥之間肯定沒有丁點違法違紀之事。”張戈爽朗地回答道。

“什麼時候回來?”妻子還是有幾分擔憂地問。因為她已經感到當時麗陽的氛圍不正常了,她已經聽說有人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放心,馬上就會回來。”張戈心中無鬼,所以非常坦蕩地安慰妻子,“你身體不好,早點睡,別為我擔心。”然而,張戈太樂觀了,太相信馮至了,太相信組織了,太相信法律了。不過,作為共產黨員,作為人民警察,他不相信領導,不相信組織,不相信法律,又相信誰呢?他連做夢也沒想到,他那一去,差點與母親、妻兒成為永別;他那一去,家人,以及六位親戚皆接踵成為階下囚;他那一去,經受了慘無人道的酷刑;他那一去,在學校、在部隊、在警營所受的黨的知識教育、法律教育、道德教育被徹底顛覆;他那一去,在其內心烙下的創傷永世難忘;他那一去,幾乎對黨失去信心!

張戈去到政委辦室,見辦公室裏還有一位陌生人。政委介紹說是他的朋友。張戈出於禮貌,掏出香煙散了過去,對方揮手拒絕;張戈又順手散給政委,政委也回絕了。兩人動作僵硬,表情木然,話不投機。張戈猛然感到四周似乎潛伏著一群魔鬼,它們隨時都有可能衝將出來把他撕咬,甚至吞噬。張戈大口大口地獨自抽著香煙,他雖然心底坦蕩,但那夾香煙的手仍然微微地顫栗著。

張戈接連抽了五支煙,等了兩個多鍾,十一點左右,他所預料的事終於出現了,六七位神色嚴峻的陌生人突然破門而入,左右一排,把張戈夾於中間。此時,政委終於打破了辦公室的沉寂,他重新介紹辦公室那位陌生人是紀委的什麼楊處長。

政委話音未落,楊者就站起來對張戈說:“我們現在執行馮至局長和黨委決定,對你實行雙指!”

“什麼?雙指?雙指是幹什麼?”張戈驚愕了千分之一秒之後問,“有手續嗎?”他太天真了,手續是守法者用的工具,而非法者是從來不用“手續”的。

“沒有,我們對你這種人(張戈是什麼人?他是共產黨員、是人民警察、是共和國的公民!)是不需要什麼手續的。”楊者傲慢地說。接著,楊者不容老湯履行公民義務,指示那些陌生人一邊非法搜身,一邊非法對張戈的辦公室進行搜查。搜走了張戈三千多元現金、銀行卡、手機、相機、筆記本等。連嫌疑人該享受的物品清點、登記和簽字權利都被剝奪。

從政委辦公室出來,他們把張戈帶回了家,對樓上樓下進行了第一次搜查。同時,把張戈重病在身的妻子從床上弄起來,先問了筆錄,然後宣布對其實施監視居住。

“跟我們走吧。先把問題講清楚。”走出張戈家門,姓唐的打黑英雄(馮至號稱自己是真正的英雄,由他拉起的打黑隊伍也該是英雄吧)說。

“到哪裏去?”

“外地。”

“我可以給家人打個招呼嗎?”

“沒必要了。”

看來他們還真要對張戈實施黑打了。張戈不免心裏開始擔憂起來:自己走了,年高(八十六歲)體弱的母親誰去陪伴?重病(甲狀線癌)在身的妻子誰去照顧?不諳世故的兒子誰去關心?

在車上,打黑英雄們把張戈銬了起來,說是按上級要求辦事。坐在前排的唐者自言自語地說:“怎麼要弄你呢?我們都沒想通。”是啊,在單位裏,張戈所管工作井井有條,一絲不苟,從未出半點差錯,是上上下下公認的敬業精神最強的科長,轉瞬之間怎麼就……是啊,在馮氏統治下,想不通的事太多了,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發出那樣的疑問。

經過大約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汽車開到了遠郊西城區的太和鎮。透過微明的燈光,張戈看到一條白色橫幅在灰暗的夜空中搖曳,那橫幅上隱約可見“西城區看守所第二監區”的字樣。當時的張戈還不知道,那就是馮至在麗陽市建立的眾多私家監獄之一。

當張戈被押進私監之後,尾隨而至的有二十四名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張戈當時就想:自己算什麼喇叭夜壺,哪享受得了這麼高的待遇?對張戈的待遇還真是不低。張戈環顧四周,那是間四壁封閉的獨立房間。房間中央有一張長形木桌,地上蹲著一把半新舊的矮木凳。張戈沒有看見床,沒有看見其他任何生活用品。張戈不相信自己就在那兒過夜。他估計那就是個臨時詢問場地。然而,他想錯了。那就是要與他朝夕相伴的打黑基地的第一個場所。接下來,他就被他們在那兒關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就在那矮木凳上坐了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看到這些,還是共產黨員、人民警察、共和國公民的張戈流下了辛酸的眼淚。

“難道他們把我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忘記了嗎?”第三天深夜,張戈聽著窗外浙淅瀝瀝的雨聲,在大腦之中突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他們怎麼可能把如此重量級的人物忘記呢?這隻不過是他們采取的雕蟲小技而已。他們欲通過這種“冷”處理,為“熱”處理作鋪墊;通過“軟”打整,為“硬”打整作準備。果然,就在十二日淩晨一時許,一個皮膚黝黑、五大三粗的幹部模樣的人,帶著七八個打手走進了獨立屋。

張戈的第一感覺是“來者不善”。

“我是沙楊樹。”來者自我介紹道,“八月二日那天你上天景山沒有?”

“哦,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沙局長嗦,久仰久仰!”張戈很有禮貌地說,“沒有。但在這之前的七月份我去過。”連局長都出麵了,看來張戈身上的“內容”一定不少!

“去幹什麼?”

“公幹。當時公安部有位副部長到麗陽來檢查工作,我和總隊領導陪他調研工作間順便上了天景山。怎麼?這裏麵有什麼不妥?”

“張挺知道這件事嗎”

“不清楚,他知道不知道,好像與天景山沒什麼聯係吧!”

“誰說沒聯係?全局上下誰不知道你與張挺之間的關係。我告訴你,你認錯了人,交錯了友,站錯了隊!”沙楊樹振振有詞地給張戈蓋棺論定,可張戈聽起來總感覺沙楊樹那番話不是滋生。自己怎麼認錯了人?他張挺當初是公安局民警,民警認識民警也有錯?全麗陽乃至全中國,認識張挺的人何此千萬,難道他們都錯了!交錯了友?張挺是局領導,誰規定老百姓不能與領導交友?站錯了隊?當初的張挺是什麼隊,應該是共產黨的隊吧,共產黨員站在共產黨的隊伍之中也有錯?

接著,沙楊樹又說:“你在這裏先如實交待自己身上存在的問題,再檢舉揭發與張挺、牧野(張戈的直接上級)之間的問題。交待得好,可以從輕處理……”

沙楊樹說他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交壞了友。沙楊樹的話使他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張戈當知青時應征入伍。退伍後被推薦進入公安隊伍。一次,在機關工作的民警張挺隨領導下基層檢查指導工作時,認識了張戈。由於張挺之妻黃花與張戈之妻黃梅同姓,以前還互相認識,於是就以姐妹相稱,張挺就與張戈認為兄弟。有了孩子之後,又互認為幹兒子,彼此之間多有來往。

對於張戈關於子彈問題的“坦白交待”,打黑英雄們是不可能采信的,在麗陽打黑之初,老馮就定下了一條不成文的法律:先抓人、定罪,再組證。證據由打黑英雄們決定(不是調查取證),通過酷刑強行當事人畫押、認賬。

按中紀委關於“雙指”的規定,“雙指”是有期限的。然而,麗陽打黑是另立中央,是不按中央一切規定辦事的。他們對張戈實行了無期限關押,並采取了非人道的酷刑。他們把張戈架進鐵質刑椅,不但上了腳鐐、手銬,還用三指寬的皮帶緊勒腰胸,用厚皮黑套罩頭部,用繩子勒頸項。“我既沒違法,又沒犯罪,也沒違規,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無辜群眾,這樣對待共產黨員!”張戈不解。

八月十三日,他們將張戈刑拘,罪名為:結夥作案。至今為止,張戈不知與誰結的夥,更不知作的什麼案。他曾問過打黑英雄們,可無一人正麵給予回答。

一天,打黑英雄們問張戈知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天字01號”是什麼意思。

張戈說不知道,其實他想說是“吃人”的。

打黑英雄告訴張戈:“‘天字’就是最大的案,‘ 01’就是專門辦張挺的,與張挺走得近的都脫不了幹係。”

張戈差點被嚇昏,自己逑事沒有,怎麼稱得上第一號大案呢?看來馮至之流在他身上下了大本錢,投了大賭注羅。

當專案人員告訴沙楊樹,通過幾天“工作”,收獲不大時。沙楊樹很不高興地走到張戈麵前說:“你老婆也進來陪你了,但她很不配合我們的工作,她身體有病,你不擔心她?這樣,你給她寫封信,勸一勸。”

聽到此,張戈的眼淚如決堤之水,奔湧而出——

“其實,我與妻子十五年前就離了婚,為了孩子我們才住在一起的。她身體不好,有嚴重的甲狀線癌……他們還是人嗎?還講一點人道嗎?連一個重病號都舍得下手!”張戈聲淚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