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麗陽公安報》記者江淼接到一個重大采訪任務,領導交待說此次任務關係到麗陽打黑的走向,關係到市委領導的聲譽。所以反複強調要把案子寫黑暗、寫暴力、寫血腥。
江淼從事公安宣傳工作二十多年,不但是《麗陽公安報》的首席記者,還是《公平報》駐麗陽警方記者站站長,是麗陽公安宣傳的代言人。對新聞如何寫,不但他自己心中有數,而且得到了包括中央媒體在內的全國多家報刊的認可,他發出的稿件從未出現過不被刊用的情況,僅聘他為特約記者的媒體就有二十多家。可見其在新聞領略是響當當的大腕級人物,也許如此領導才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他。
專案組長聽了江淼傳達的領導指示後,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來。不就是一件非常普通的刑事案嗎?怎麼可能……專案組長理解不了領導意圖,他無法介紹案件情況。無奈之下,專案組長到附近賓館給江淼開了一套特價房,把卷宗一紙不留交給了江淼:“你自己看吧,全在裏麵。我已經給賓館打了招呼,為你專門準備了兩位服務生,需要什麼隨叫隨到。”下樓時,專案組長又吩咐服務生送兩包好煙進去。
正如專案組長所說,那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就是寫成一篇普通的案例通訊也難以出彩。但是,領導的命令不能不執行,江淼憑著多年從事新聞工作的經驗,他還是洋洋灑灑地寫出了一篇長達萬餘字的長篇通訊。他認為領導工作忙,哪有閑心去讀他那長篇大論,欲渾水摸魚,蒙混過關——以前他屢試不爽。但這次他想錯了,他那萬餘字的長篇通訊不但他的直接領導看了,直接領導的直接領導的直接領導都看了,而且看得很仔細,連有幾個別字,幾處標點不準確,幾處表達不清晰都一一被標注了出來。最後的結論是:“未理解領導意圖,通篇廢話,職位與能力不相匹配,另位使用。”就這樣,為麗陽警方的宣傳工作做出過突出貢獻的江淼被一腳踹出了市局大院。
由於多年筆耕已成習慣,下到派出所跑社區工作的江淼反而不習慣了,那敲鍵盤的手總是發癢,而他最後采訪的那樁案件又總是在
眼前浮現,於是他就以那案件的某些情節為素材,在電腦上胡皺了一篇題目為《私家偵探在行動》的小說聊以自慰。某一天,在家輪休的江妻從電腦上偶爾發現了《私家偵探在行動》,讀後感覺不錯,就將其貼到了互聯網上,想讓更多的人共同欣賞。誰知弄巧成拙,公安網監部門將《私家偵探在行動》原文下載給了馮至,說《私家偵探在行動》含沙涉影,劍指馮至,是一篇有嚴重政治傾向性 問題的文章,建議立即封殺。馮至連內容都沒瞅一眼就當即作出批示:“查清背景,上線處理”。 最後還注明了兩個字“開除”,還加了三個感歎號。那麼,《私家偵探在行動》到底是一篇什麼作品呢?讀者諸君不妨一閱。
《私家偵探在行動》
車行道個子頎長,身體單薄,但動作幹練,精力旺盛,尤其是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犀利中透著睿智,一看就是位精明能幹之人,難怪他天生嗅覺靈敏。按現在時髦的說法叫有前瞻性,懂得科學發展觀。就說讀公安校吧,在工作很不好找的今天,應該是不錯的選擇,可他一年沒讀完就炒了學校的魷魚,屁股一拍,拉起一幫興趣相投的姊妹夥暢遊商海去了,現在他那公司紅遍大江南北,一年掙的錢就是當八輩子警察也掙不了那麼多。
“又是一副苦瓜臉,”車行道抽出天子,先遞了一支給警察朋友肖遙,說,“自從認識你,我就很少見你開心過。又出啥事啦?心事重重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沒事,還是像我這樣,活輕鬆、坦然一點好。”
“我輕鬆得了嗎?”肖遙一臉焦慮,搖頭歎息,“你就別裝糊塗,出這麼大的事,全城都鬧開鍋了,你能不知道?真他媽的麻雀屎拉在頭上——倒黴透頂了。”
“應該略有所聞(其實他一直關注著案偵的發展)。不過,你們不是要保密的嗎?現在都什麼時代了,美國曾策動向中國擲原子彈、蔣介石撒離大陸的特務潛伏名單都解密於世了,你們還封鎖什麼消息,真幼稚。封鎖住了嗎?十分鍾不到,就傳遍天下。如果當初你們相信一點群眾,解放一點思想,依靠一下媒體,把案情在戶聯網上一公布,在電視頻幕上滾動播放,我可以斷言,半小時不到,你們就會獲得重要線索。可是……怎麼樣?折騰半月多了吧,連歹徒的屁臭都沒聞到。現在才放錄像,才發動群眾,晚了,水過三秋了,最佳偵破時間被你們耽擱了!”車行道越說越激動,一邊說,還一邊用手擊打桌麵,把茶客們的目光全部吸引了過去,都以為他倆在吵架啦。
情感偵探高手巧巧一言不發,靜靜地依在車行道身旁,不時眨吧著又長又濃的睫毛。
半月前,肖遙所在的江城市發生了一樁惡性案件,在光天化日之下,凶殘的歹徒飛起一槍打倒執勤人員,搶走了武器。肖遙非常明白,案件偵破與否,他都脫不了幹係,因為案子發生在他所管轄的江岸警務區內,他是警長,按照責任倒查製,他是第一責任人,要負主要責任。案子一發,猶如大禍臨頭,肖遙從此食不甘味,夜不安寢,精神緊張得快要崩潰。思來想去,他想到了朋友——享利私家偵探社(注冊名為享利萬通信息公司)社長車行道,想請他指點迷津,助一臂之力,早日把這煩人的案破了,也許會給自己減輕點責任。
私家偵探,在國外是飛機上吹喇叭——名揚天下了。而中國的私家偵探卻像地下工作者,戴著墨鏡,穿著風衣,來無蹤,去無影,悄無聲息,默默無聞。至今為止,全國還沒有一家以私家偵探名義正式注冊的公司,為了市場需求和自身生存,他們不得不以商務調查、信息谘詢、情感挽救、人力探底、保鏢服務等形式打著“擦邊球”,過著名不正、言不順的邊緣化生活。前些年,公安部門對此進行過全國性普查調研,但至今沒有下文。盡管如此,私家偵探仍像雨後春筍般迅猛發展,不但一些大型企業在用人、打假、刺探市場情報上首選私家偵探,一些豪門紳士、富翁大款也請私家偵探守樓護院、保駕防衛,而且有的執法部門也從私家偵探公司直接索取證據。就說那次彩票事件吧,如果肖遙不求助於車行道,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弄明真相。
當時,肖遙當警察不到一年,分配幹內勤,他心理極不平衡,就找到所長訴苦,說自己學的是刑偵專業,幹內勤不對口。所長瞪了他一眼,隨手將“110”轉去的一條群眾求助信息甩給了他,說,“你若有能耐把這事搞清楚了,就可以考慮轉行。”信息說的是遠郊長慶縣居民魏秀明的丈夫宋其輝買彩票中了五百萬之後,以外出治病為由,拋妻別子,攜情人私奔了,據說可能潛入江岸一帶躲了起來。江岸不但有常住人口二十多萬,而且為城鄉接合部,人員成份非常複雜。這對於一個入警時間不長,情況不熟悉的人來說,要在這茫茫人海中尋覓到一位陌生人,無異於大海撈針。一天,幾經碰壁,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肖遙在小區排查時,被牆隅一則不起眼的小廣告片吸引了,那上麵宣稱可以收賬追款、尋根找人。肖遙眼前一亮,啥也沒多慮就一個電話打了過去。
初次見麵那天,車行道清楚地記得,肖遙為尋找宋其輝,沒日沒夜地奔波辛勞了二十多天,沒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不說,還使肖遙的自信心嚴重受挫,這並非肖遙不聰明能幹,而是他陷入了慣性思維的泥潭。
在金錢的誘惑下,車行道立馬前往長慶。在初步了解了一些有關宋其輝的情況後,與魏秀明簽了合同,索要了宋其輝和他情人的近照。結果不出五日,偵探社的人就發現了宋其輝的行蹤。原來,車行道在向魏秀明了解宋其輝的情況時抓住了兩個細節,一是宋其輝的確有病,常住醫院;二是喜歡進出夜總會,身邊從沒離開過小姐,而與他一道私奔的、外號叫“夜來香”的小姐,在長慶一帶娛樂場無人不知,沒人不曉。為此,偵探公司三箭齊發(醫院、旅館、夜總會),僅四天就大獲全勝。真是孫悟空戴上緊箍咒——神通廣大,不僅在夜總會攔獲了“夜來香”,然後順藤摸瓜,在醫院找到了宋其輝,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八十萬攬入囊中,車行道為此非常得意和高興,當眾宣布要結拜肖遙為終身朋友。此後,他們還多次聯手,解決了不少棘手難題的同時,為亨利萬通信息公司創造了不菲的業績。車行道經常給公司員工們說,幹私家偵探這一行,要盡量結交各行各業的朋友,尤其是新聞界、公檢法、富婆款爺方麵的朋友少不了。朋友在警方叫特勤,在私家偵探眼裏叫大爺、叫上帝。一個好的朋友,就是一座金礦,就可以獲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
既然是朋友,就不是外人,朋友之間有了難事,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嗎?車行道詳細詢問了肖遙關於案情發生前後、案件偵破過程,以及現場情況,觀看了歹徒作案瞬間的錄像。給他的第一感覺是此案有些蹊蹺,從案發後公安部門所采取的偵查手段看,應該沒多大問題,隻是手段略顯陳舊、時機把握有些遲緩罷了。
為了偵破此案,江城幾乎草木皆兵,連跳舞的、算賬的、舞文弄墨的,都推到一線去巡邏、守卡、排查線索。公安部還從全國抽調了刑偵專家,政府、武警亦全力配合,其重視程度曆來罕見,前所未有,可歹徒卻像鑽了地縫,無影無蹤,案偵從一開始就錯綜複雜,撲朔迷離。為此,各種社會輿論紛來遝至,弄得新上任的米雪局長很沒麵子。因為他自詡為刑偵專家,曾在鳳棲名噪一時。槍案發生後,他向市委立下軍令狀,十日內不破此案,主動辭職,可如今限期早過,而案子卻泥牛入海,八字還沒一撇。
“那可是個燙手山芋喲,我們行嗎?到時羊肉沒吃著惹身騷不說,還砸了公司好不容易創下的牌子。”聽說公司欲去染指槍案,獲得過法學、心理學雙學士的巧巧不無擔憂。
“……怎麼不行,沒事,”車行道在偵探社布置任務時慷慨激昂地說,“我曆來沒懷疑過大家的能力,大家可以想想,偵探社成立以來,我們何時走過麥城?我相信幸運之神這次也會光顧我們的。這次,公安方麵除晉職獎勵外,獎金不多。但我認為它的實際價值遠遠超過了這幾十萬,且不說肖遙曾幫助過我們,我們不能忘恩負義,如果此案在我們手中被偵破,我們偵探社肯定聲名大振,以後還愁沒有業務,還愁沒有錢掙嗎?”
略略數語,一下就激發出了大家的熱情,同仁們個個雙目放光,人人摩拳擦掌,決心與警方一決高低。緊接著,車行道叫參謀部的人留下,吩咐其他人回去認真思考,做好出發準備,隨時聽候調譴。
按中國相關法律規定,除公安機關外,其他任何部門皆沒有行使偵查破案的權力。對這一點,車行道是心知肚明、了如指掌的,但是,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經過近十年的實踐和探索,他們已經掌握了一整套既不違法,不與執法機關撞車,不損害調查雙方的合法權益,又能順利獲取有用信息,並將當事人推入尷尬境地的、切實可行的偵查辦法。曾經,他們獨到、新穎的調查手段令不少公安人員汗顏,其經驗在全國私家偵探年會上受到同行們的熱烈追捧,後來還成了同行們的教科書,全國多家類似公司前來學習取經。
偵探社參謀部認真研究了作案現場錄像、作案前後社會政治背景、警方偵查思路、近年來全國槍案情況、新局長背景等,他們首先排除了警方作出的歹徒作案前有過踩點的結論,認為歹徒頭天不是去踩點,而是去作案,原因有二。一是案發前一天歹徒攜帶有與作案當天一模一樣的挎包,說明前一天去作案時,隻因某種不利因素而放棄了;二是在案發前的錄像中,未見其在現場出現過。警方則根據歹徒槍法準而推斷其是在部隊服過役的、十八歲至五十五歲的男性公民。可是,經逐一見麵甄別,無一能對上號。
不是江城的男人,難道是外地的男人?或者說歹徒根本就不是男人?此時,車行道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件事。當年,江城春風珠寶店被兩名蒙麵大盜搶劫,有刑警提出劫匪之一是女性,結果招來滿堂噓聲,甚至還有人揶揄他連公母也分不清楚,白當了幾年刑警。六年後,搶案被破,證實了那位刑警的判斷。
有位偉人曾經說過,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裏。這“少數人”是誰呢?車行道把偵探人員全部召回總部,他要召開一個諸葛亮會議,從中發現 “少數人”。
會上,車行道說:“每人隻講一條意見,互相不能重複,警方己采取過的辦法不說了。”
車行道話音未落,被稱為“另類”的齊勳就捷足先登,並且語驚四座,駭人聽聞。他說歹徒搶槍,不是警方所說的搶去作更大的案,也許純粹是為了報複,甚至可以說不是刑事案,而是一樁政治案。其政治目的也非他們所判斷的黑社會行為、恐怖事件,是針對某一個具體人的。“這人樹敵過多,幾乎成了眾敵之矢。他是誰?沙罐裏煮湯元,大家應該心中有數,”講到此,“另類”戛然而止。但大家皆明白他指的是誰,可又不太相信他的判斷。盡管目前上上下下怨聲載道,矛盾重重,但還不至於發展到動槍動刀的地步。
“我有點看法,”從北方退伍回來的偵察兵唐朝說,“歹徒作案時戴那頂厚厚的毛線氈帽很值得考量。江城是南方城市,一是沒有戴帽子的習慣,天氣這麼溫暖,也戴不住那種厚氈帽;二是江城的商店裏根本就沒有這種毛線氈帽賣。這種帽子北方人才常戴。如果從帽子入手,也許會柳岸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