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他走到堂前的時候,葉缺已經等在那裏。
葉缺是個很年輕的人,劍眉星目,英挺非常,他開口,聲音也儒雅好聽,完全不像是江湖中人。
他說:“貴客深夜來訪,有失遠迎。”
陳小桔的回答,隻有一劍。
一劍小桔。
這一劍刺得不快,也刺得無比簡單,卻偏偏讓人躲無可躲。
這是殺人的劍。
葉缺先是皺眉,而後撤步,出劍,一氣嗬成。
他的劍法輕盈飄忽,卻又迅若閃電,一劍刺出,往往之後有幾十種變化。
江南劍王,名不虛傳。
可惜,他遇到的是陳小桔。
無比簡單的陳小桔。
王十方常說,小桔,你不該是這樣的人,你該是和我一樣的人。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如陳小桔,他的劍法夠快,夠狠,夠爆裂,可就是不夠簡單。
他們之間唯一的一次對決,當王十方使出畢生絕學,最後要以一勢無比複雜狂暴的閃電奔雷取勝的時候,陳小桔隻中宮直進,一劍刺向王十方的胸口,王十方輸了。
現在,輪到葉缺了。
當葉缺使出畢生絕學,要以一招大繁天羅取勝的時候,陳小桔還是中宮直進,一劍直取葉缺的心口。
看到這一劍,葉缺全身的骨頭都開始一寸寸涼下去,他知道自己躲不過了。
他隻能拚命,也去殺死對麵。
可,當陳小桔的劍最終刺入葉缺的心髒的時候,葉缺的劍才堪堪到陳小桔喉前一寸。
這是無比凶險的一劍,但陳小桔知道,他會贏。
當葉缺倒下,陳小桔收起長劍,他不知道這個昔日的王公之後到底還有什麼遺願,他來洛陽城又是要做什麼。
陳小桔隻是來殺人的,人死了,他就該走了。
最後替葉缺合上那雙不甘的雙眸,陳小桔往外走,天忽然開始下雨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看到了秦無爭。
7.
沉默。
十二萬分的沉默。
直到雨水徹底打濕了陳小桔的肩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手已經緊握劍柄,握的指節發白。
從前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對手,他都沒有這樣的狀況,可是,這一次,他麵對的,是,秦無爭。
洛陽曾經最厲害的劍客。
盡管他已經許多年都不曾用劍。
盡管他手中無劍,隻有一把還沒有張開的傘。
“拔劍吧。”秦無爭還是笑,笑的溫溫和和,不帶一點殺氣,就像是他還在和陳小桔話家常,給他送行,讓他路上小心。
而不是,來殺人的。
陳小桔拔劍。
洛陽城鐵口直斷劉半仙曾經品評洛陽人物,說聽雨樓掌櫃秦無爭,是當世大才,若用書畫氣象作擬,便是大寫意,是夜月青丘出狂龍呐!
秦無爭是聞名洛陽的人物,人們聽了自是敬服,這一段品評也遂成佳話。
而人們所不知道的是,籍籍無名如陳小桔,也曾得過劉半仙的鐵口直斷,說他是神韻內藏,是小寫意,是夕陽古道生小桔。
此刻,大雨夜。
大寫意對小寫意。
狂龍對小桔。
劍出。
大雨驟歇。
複驟急。
狂龍夜舞。
小桔染霜。
雨還在下。
陳小桔拄劍跪在一顆早已枯死的老樹下,血從他的腰腹間淌出來。
他輸了。
洛陽城十年前最強的劍客,十年不出劍,出劍必嗜血。
秦無爭張開他的青色大傘,一步步從階前走到陳小桔的麵前。
陳小桔仰起頭,看著他。
秦無爭也在看著他。
暗夜寂寥,隻有雨聲菲菲。
過了很久,陳小桔低下頭,似乎是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秦無爭沒有聽清,於是他低下頭去,湊近他。
他以為陳小桔一定是要問為什麼,為什麼明明他報了仇,賺夠了錢,要回家了,卻要死在這裏了。
為什麼秦無爭要殺他。
可他錯了,陳小桔說的是:
“家鄉的桔子就要紅了吧。”
秦無爭笑了一下,很溫和,拍拍他的頭低聲說:“傻孩子。”
然後替他合上了眼。
桔子是不會在春天紅的,刀手也是沒有家可以回的。
8.
驚蟄過後五日。
雨一直下個不停。
秦無爭泡了壺釅茶坐在聽雨樓的三樓上,看著漫漫大雨從街外的每一個屋簷上滑落下來。
聽雨樓上聽雨眠。
他有些困了。
近幾日道上都在說,聽雨樓秦掌櫃雖然做了單大買賣,卻連折了兩個上好的刀手,往後的生意恐怕不好做了。
他們卻不知道秦掌櫃的生意非但不會不好,往後還會越發的蒸蒸日上。
道理其實很簡單,王十方是把利劍,鋒芒畢露,所向披靡,卻也難免傷敵傷己。
陳小桔是把樸劍,神華內蘊,靈性十足,卻又難免不能如臂使指。
利劍傷主,樸劍背主,都不能算是合用的劍了。
劍不合用,就要毀棄,重新換一批劍,這樣劍客才會有更大的進境。
人人都道秦無爭十年不用劍,早已不能算劍客,實則他一直是劍客,隻是手中長劍已經變換了模樣。
破而後立。
這個道理放在商場上也是一樣的。
秦無爭喝一口釅茶,眼睛微微眯起來,去細聽雨聲,雨聲裏,隱隱夾雜著對街的簪花樓傳來的唱曲聲。
唱的是小晏的詞,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他不由得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來洛陽時候的光景,也是大雨,雨裏有人在唱,唱的也好像是小晏吧。
十年又十年,聽雨樓幾經易手,簪花樓裏的姑娘換了一波又一波,隻有他秦無爭不動不搖。
他想到這裏笑了一下,下意識卻去看大雨淹沒的長街盡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裏又會有個麻衣少年仗劍而來。
家鄉是不是也有桔子和梳羊角辮的姑娘呢?
(故事文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