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理”為詩與詩歌理趣
以理為詩在宋人就分為三類。一類是理學家之詩。如真德秀在《文章正宗·綱目》“詩賦”條雲:“三百五篇之詩,其正言義理者蓋無幾,而諷詠之間,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謂義理也。後世之作,雖未可同日而語,然其間興寄高遠,讀之以忘寵辱,去鄙吝,翛然有自得之趣,而於君親臣子大義,亦時有發焉。其為性情心術之助,反有過於他文者。蓋不必專言性命而後為關於義理也”。真德秀雖然說詩文“不必專言性命而後為關於義理也”,但他所認可的“得性情之正”的詩三百依然是“所謂的義理也”。而方回則指出了理學家們學詩、作詩的要點說:“道學宗師於書無所不通,於文無所不能,詩其餘事”。另一類是文學家之詩。蘇軾於以“理”為詩之法尤熟,如《琴詩》《題西林壁》《惠崇春江晚景》《和子由澠池懷舊》等,他通過生動具體的形象來表現思想、說明事理,讓人從自然景物、從實際生活、從具體形象感悟到深刻的哲理。第三類是理學家兼文學家的詩,以楊萬裏為代表。楊萬裏是南宋的理學家,但他很少在詩中表達抽象的性理。而總是從實際生活和自然景物中把握事物的特點,從常見的自然景物發現寓意深刻的人生哲理。
同光體派大多接受“以理為詩”的創作方式,事實上,宋人的三類“以理為詩”同光體派都有所繼承,但繼承的同時,他們不僅僅是在詩中說“理”,更重要的是,他們強調詩歌的理趣。理趣詩不同於一般的哲理詩和“以議論為詩”,所強調的在一個趣字,要求詩有理且有趣,否則就成了理學家之詩,隻有理障而無理趣。
陳衍主張詩歌要能“時時發明哲理”就是著眼於理趣而言,在他看來,理趣是詩人的感情和智慧的結晶,而理趣詩則是由詩人的理性引發而來,它不是單純的物理、事理,而是情、景、理三者結合而成。陳衍最欣賞的是楊萬裏的理趣,在陳衍的詩作中,大半是模山範水之作,他也多次強調自己從山水中體悟出了深刻的道理,他說:“然得自放於山巔水涯,則幼時之流連景光,覽物玩華,意中有欲言而未能言者,將如獲故物”。強調了在自然山水中有獨得之趣,“意中有欲言而未能言者,將如獲故物”一句則有捕捉童心、反省物理之意。沈曾植論詩也重視詩之“理”,隻是他所謂“詩獨不可為見道因乎”?則點明了沈曾植的詩理與理學家的共同之處,都有將詩歌作為說理或見道的工具傾向。
三、詩與史的關係
史學由經學的附庸獨立出來經曆了漫長的曆史發展。乾嘉之際,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再次融史入經,從而使晚清以來提倡的詩史之說,不僅是詩史相通,更通過史的媒介作用,達到以詩通經的目的。
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古人未嚐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詩、書、禮、樂、春秋,則既聞命矣。易以道陰陽,願聞所以為政典而與史料同科之義焉。曰:聞諸先子之言矣:“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知來藏往,吉凶與民同患”,其道蓋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與神物,以為民用”。其教蓋出政教典章之先矣。
中國早期文史哲不分的狀況導致了詩與史長期錯綜糾纏。“詩史”僅從字麵上看是詩與史的結合,從意義上來講應該是一個偏正詞組,重心在詩,史以輔詩。自唐代此概念用於詩人杜甫起,詩史之說延綿不絕地在詩論中出現,由於後人對杜甫的高度推崇,也使“詩史”成為一種對詩歌的較高的評價方式。
詩史之說最早見於唐孟棨的《本事詩》:“杜(甫)逢祿山之亂,流離隴蜀,畢陳於詩,推見至隱,殆無遺事,故當時號為詩史。”這裏詩史還隻是一般性的評價,不涉及詩歌高下之分。《新唐書·杜甫傳讚》所說:“甫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詩史已變為善陳時事,與“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的鋪敘方式聯係在了一起。奉杜甫為宗師的江西詩派首領黃庭堅則給“詩史”賦予了道德含義,他在《次韻伯氏蓋郎中喜學老杜詩》中稱道杜詩:“千古是非存史筆,百年忠義寄江花。”將是非忠義與詩歌的功能聯係在了一起;劉克莊在《後村詩話》中說杜詩是“其筆不恕,所以為詩史也”。強調了史家筆法在詩歌中的運用,從而使詩歌具有與曆史同樣的社會批判功能。
同光體派在宗奉宋詩的同時,也接受和發展了宋代詩人對詩史的觀念,體現在兩個方麵。其一,體現為實錄精神,要求詩歌真實地記錄民生的疾苦,與史學的實錄精神一致。李宣龔跋沈瑜慶《濤園集》道:“同光以來,朝政時局,人物掌故,多所記述,可作詩史觀。”推重的是沈瑜慶詩歌能夠忠實反映現實問題。其二,以詩存史意識。自宋代以來,詩史說多著眼於杜甫詩歌的實錄精神,陳衍接受了宋人的“詩史”概念,但在意義上卻有所不同。他在《遼金元詩紀事總敘》中道:
詩紀事之體,專采一代有本事之詩,殆古人所謂詩史也。國隻亡,史不可亡。有事之詩,尤不可亡。然或以為異族而主中國,則其國之詩可聽其亡。
他不是從杜甫那種忠君思想出發,而是以現實為關注對象,將詩與國家、民族命運結合在一起,他所選編的《近代詩鈔》則是對其理論的實踐。
晚清以來詩史說的興盛與當時史學的發展有著密切的關係。清代大興文字獄導致考據學的繁榮,史學研究基本上都沉迷於考辨古史,鮮有論及當世之事者。鴉片戰爭以來,在現實的刺激和經世學風的影響下,學者開始著眼於當代,文人的學風也開始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撰寫當代史就是這時期的一種學術新風。首開這一學術新風的是魏源。他有感於戰爭中暴露出來的朝政腐朽、兵備廢弛,以致無力抵抗外來侵略的現實,開始記敘當朝史事,於1842年完成了《聖武記》一書。他自述寫作此書目的是:“晚僑江淮,海警飆忽,軍問遝至,愾然觸其中之所積,乃盡發其櫝藏,排比經緯,馳騁往複,先取其涉兵事及所論議若幹篇,為十有四卷,統四十餘萬言,告成於海夷就款江寧(指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之月。”言禁的鬆弛和詩人們對世道人心的關注,使宋詩倡導的詩史說在晚清有了較大的發展。
二、宋詩美學理念:變化之美、純粹之美、和諧之美
同光體的宋詩學之所以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關鍵在於真正認識到了宋詩具有的獨立審美價值。晚清民初,同光體派盛行之際,還有南社出來與之辯論,南社的首領柳亞子等人提倡唐音,批判同光體派“枯寂無生趣”。但後來柳亞子在《我和朱鴛雛的公案》一文中解釋說:“從滿清末年到民國初年,江西派盛行。他們都以黃山穀為鼻祖,而推尊為現代宗師的卻是陳散原、鄭海藏二位先生,高自標榜,稱為同光體,大有去天五尺之概。我呢,對於宋詩本身本來沒有什麼仇怨,我就是不滿意滿清的一切,尤其是一般亡國大夫的遺老們”。柳亞子提到的“江西派盛行”可見宋詩的發展在當時已成潮流。而同光體派在這樣的潮流中成為領軍人物,他們的宋詩學理論豐富、完善了宋詩美學,以新的眼光來審視宋詩,形成有自身特色的宋詩美學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