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是爸爸堂兄的媳婦，人很精明，四方大臉，大眼睛。她很健談，說話大聲大氣的。她熱情，哪家有事她都幫著張了。
二嬸說：“那個姑娘長得不錯，隻是因為家裏負擔重，要幫助母親照顧一堆的弟妹才錯過了結婚的年齡。現在弟妹都長大，不用她再幫忙，她才想起嫁人，她今年二十四歲。”
二十四歲在我們當地已經是老女人，當時我們那裏一般的女孩結婚年齡是十六、七歲，當然還有更小的十三、四歲。
爸爸問：“她們家裏有幾個孩子？”
二嬸說：“九個，一個接一個的。”
“那是不少。”爸爸喃喃地說。
二嬸接著說：“是呀，累怕了，所以她不想要那麼多的孩子。”
爸爸半天沒有說話，似乎覺得二嬸說得有理。
二嬸又說：“你也得替她想一想，一過門，兩個孩子的媽，她能樂意嗎？人家畢竟是原裝的大姑娘，將來自己再生幾個，那不是跟她們家一樣了嗎？一窩的孩子。這回可好，還不如她的家，前窩後窩的，更不好帶。”
爸爸著急地問：“那怎麼辦？”
二嬸沉吟了半天說：“我說了，你可別不願意聽，這小的這麼小，多不好帶呀，留著也是遭罪，不行就送人吧。我給她找個好人家，不讓她吃苦。這樣留下大的，那邊也說不出什麼了。”
啊！要送走妹妹！我一著急，差點就喊出聲來。
爸爸猶豫著，又很長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尷尬。
二嬸又說：“過了這村可沒有這店，這姑娘不錯，也沒挑你其他別的什麼，你千萬別錯過。你看你現在的日子，多難呀？這邊出著工，那邊還惦記著孩子。你能撐多久？萬一兩個孩子在家裏沒有人看管，出什麼事情，你到時後悔都來不及。有個女人在身邊，她能幫你一把，那好歹也是一家人。將來再給你生個大胖小子，這家不是也圓滿了嗎？沒有失，哪來的得。”
爸爸有些動搖了。
接著二嬸看了看爸爸，站起身來說：“我得走了，你再想一想。”
爸爸送走二嬸，回來仍然沒有睡覺。很晚了他還坐在那裏，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好像在想著什麼。屋裏煙霧繚繞，將爸爸困在其中。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看到昨天晚上爸爸坐過的地方地上有一堆煙頭。
爸爸的煙是用那粗糙的紙卷著樹葉製成的，當然有時那紙裏麵也卷著自家種的煙葉。
接下來的幾天，如烏雲密布，家裏氣氛很壓抑。爸爸總是不吭聲，他更加沉悶。除了幹活之外，沒有事情做的時候，他就長時間地看著妹妹發呆，滿臉充滿著愧疚，煙都忘記抽了。
隻有妹妹，還不知道即將發生的一切，她瞪著明亮的眼睛四處張望著，嘴裏發出哦哦哦的聲音。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地寒冷，北風呼嘯著，撕扯著萬物生靈。白雪皚皚，將地麵、樹梢、屋頂都披上銀色的衣衫，外麵滴水成冰。
又過了幾天，外麵紛紛揚揚飄落著雪花，天空灰蒙蒙的，二嬸領著兩個女人來到我家。
爸爸一看來人，先楞了一下，接著張了著讓我把妹妹交給來人。
我當時就明白了一切，我死死地抱住了妹妹，躲避著來人，說：“不給，不給，妹妹沒有人帶，我帶。”
來人上來就搶，我哭了，衝來人的手就咬了一口，她大叫一聲，“啊……”鬆開了手。
爸爸眼睛紅了，他走上來說：“小草，留下妹妹大家都難過，還是送人吧。給個好人家，也許她會享福的，跟著我們隻能受苦。”
“不，你忘記媽媽了，媽媽讓我照顧妹妹。”
如揭開一道傷疤，上麵鮮血淋淋的。爸爸聽見這句話，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就像是一個孩子。嗚、嗚、嗚……他哽咽著，一個大老爺們就這樣痛哭流涕，淚流滿麵，很淒苦，很無助。
他是對母親的愧疚嗎？還是對妹妹的不舍？我不知道。
周圍的一切，驚動了妹妹，她好像明白了一切，她再“懂事”也要被拋棄，“哇”地一聲，她也跟著哭了起來。那巴掌大的小臉，皺巴巴地集聚在一起。她抽動著，臉變成紅紫色。
聲音驚天動地，令人痛徹心扉。是委屈、不滿、害怕，或者抗議，我不知道。也許她太小，本身也沒有那麼多的情感，隻是感覺要離開家了，對家、對親人有一種戀戀不舍。
這聲音在我聽來如繞梁三日，很久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我們一家人哭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