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3
詩 歌
我又聽說法國中古時
有一個鄉女子叫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脫去了
她的村服,丟了她的羊,
穿上戎裝拿著刀,帶領
十萬兵,高叫一聲“殺賊”,
就衝破了敵人的重圍,
救全了國,那也一定是
愛!因為隻有愛能給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膽,
隻有愛能使人睜開眼,
認識真,認識價值,隻有
愛能使人全神的奮發,
向前闖,為了一個目標,
忘了火是能燒,水能淹。
正如沒有光熱這地上
就沒有生命,要不是愛,
那精神的光熱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驚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說“我懂得”我不慚愧:
因為天知道我這幾年,
我所知道的康橋
獨自一個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災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裏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著餓凍的慘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狀的
苦處,說來夠寫幾部書,
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我把每一個老年災民
不問他是老人是老婦,
當作生身父母一樣看,
每一個兒女當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給他們
救度,至少也要吹幾口
同情的熱氣到他們的
臉上,叫他們從我的手
感到一個完全在愛的
純淨中生活著的同類?
為了什麼甘願哺啜
在平時乞丐都不屑的
飲食,吞咽腐朽與肮髒
如同可口的膏粱;甘願
在屍體的惡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裏工作如同
詩 歌
發見了什麼珍異?為了
什麼?就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說,也不能
說,因為我心裏有一個
不可能的愛,所以發放
滿懷的熱到另一方向,
也許我即使不知愛也
能同樣做,誰知道,但我
總得感謝你,因為從你
我獲得生命的意識和
在我內心光亮的點上,
又從意識的沉潛引渡
到一種靈界的瑩澈,又
從此產生智慧的微芒
致無窮盡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災地時一個夜的看守!
一樣的天,一樣的星空,
我獨自在曠野裏或在,
橋梁邊或在剩有幾簇
殘花的藤蔓的村籬邊
仰望,那時天際每一個
光亮都為我生著意義,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飲咽它們的美如同
音樂,奇妙的韻味通流
到內髒與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這天賜不覺得
虛怯與羞慚,因我知道
不為己的勞作雖不免
疲乏體膚,但它能拂拭
我們的靈竅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無礙的通行。
我話說遠了不是?但我
已然訴說到我最後的
回目,你縱使疲倦也得
聽到底,因為別的機會
再不會來,你看我的臉
燒紅得如同石榴的花;
這是生命最後的光焰,
多謝你不時的把甜水
浸潤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樂。
我的時刻是可數的了,
我不能不趕快!
我方才
詩 歌
說過我怎樣學農,怎樣
到災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隻柔弱的奮鬥的手,
我也說過我靈的安樂
對滿天星鬥不生內疚。
但我終究是人是軟弱,
不久我的身體得了病,
風雨的毒浸入了纖微,
釀成了猖狂的熱。我哥
將我從昏盲中帶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還不死,
也許因為還有一種罪
我必得在人間受。他們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許要反抗假如我
對你的愛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時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計較
分秒間的短長,我做了
新娘,我還做了娘,雖則
天不許我的骨血存留。
這幾年來我是個木偶,
一堆任憑擺布的泥土;
我所知道的康橋
雖則有時也想到你,但
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時
病,一再的回複,銷蝕了
我的軀殼,我早準備死,
懷抱一個美麗的秘密,
將永恒的光明交付給
無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個母親我也許不忍
不讓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沒有沾戀;我
每次想到這一點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將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風雨,
化成指點希望的長虹,
化成石上的苔蘚,蔥翠
淹沒它們的冥頑;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農時的鳥歌;化成水麵
錦繡的文章;化成波濤,
永遠宣揚宇宙的靈通;
詩 歌
化成月的慘綠在每個
睡孩的夢上添深顏色;
化成係星間的妙樂……
最後的轉變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願
又叫在熱譫中漏泄了
我的懷內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夢想你竟能來,
血肉的你與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臨去的俄頃
陶然的相偎倚,我說,你
聽,你聽,我說。真是奇怪。
這人生的聚散!
現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我所知道的康橋
康橋再會
吧
康橋,再會吧;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你是我難得的知己,我當年
辭別家鄉父母,登太平洋去,
(算來一秋二秋,已過了四度
春秋,浪跡在海外,美土歐洲)
扶桑風色,檀香山芭蕉況味,
平波大海,開拓我心胸神意,
如今都變了夢裏的山河,
渺茫明滅,在我靈府的底裏;
我母親臨別的淚痕,她弱手
向波輪遠去送愛兒的巾色,
海風鹹味,海鳥依戀的雅意,
盡是我記憶的珍藏,我每次
詩 歌
摩按,總不免心酸淚落,便想
理篋歸家,重向母懷中匐伏,
回複我天倫摯愛的幸福;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隻是枉費無補,
我四載奔波,稱名求學,畢竟
在知識道上,采得幾莖花草,
在真理山中,爬上幾個峰腰,
鈞天妙樂,曾否聞得,彩紅色,
可仍記得?——但我如何能回答?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汙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