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三個是親爹(2 / 2)

父親也病得不成了,就讓我又一次認了幹爹。他是天津人,叫張振光。

最後的歲月,父親餓得全身浮腫,肚子大得像個鼓。是我每天到山坡上去抓蟲子、拾日本人扔的垃圾給父親充饑。父親病得不成了。那天晚上,父親掙紮著碰了我一下就沒氣了。現在回想起來,這是父親留給我最後的愛和牽掛。我叫聲幹爹,幹爹用火柴一照,就全明白了。在那漆黑的夜晚,幹爹摸著我的頭,歎著氣,領我到他身邊挨到了天明。

第13個死去的是親爹。

前12個相繼死去的“爹”,都是親爹擔心自己死去無人把我拉扯回中國,而讓我磕頭拜認的幹爹呀。誰的一生中能有這麼多的爹呢,我的人生中就遇見了,在那個悲慘的日子裏。

天剛剛亮,我就四處磕頭,幹爹和各位大叔們盡力給我父親做了個簡單的棺材,就在山坡上草草下葬了。

1943年,我們400多名中國勞工餓死、病死、被日本工頭毆打致死200多人。日本人看我們都骨瘦如柴、無油可榨,就讓我們回國。回國的當天,在碼頭上日本兵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其實,我們這些牛馬不如的亡國奴又有誰能在行動上表現出無比的憤慨呢?我們隻能把仇恨埋藏在心底裏。

經過幾天的航行,在海天一線裏看見陰鬱蒼茫的祖國大地時,中國勞工都擁到甲板上,要麼跪著,要麼站著,大家都失聲痛哭。大家互相攙扶著說:“可回來了,沒餓死在外麵。這是咱中國的土地呀。”

船到天津塘沽港,幹爹張振光說:“兒呀,我到家了,你怎麼辦呢?”

我給幹爹磕了個頭說:“北京大興南各莊在什麼地方,您給我指指,我要走回去。”

幹爹摸了摸我的頭,說:“好孩子,你都9歲了,是大人了。你就沿著這條鐵道一直走吧,你一定能找到你的媽媽。”

我都走出好遠了,回頭看,幹爹還向我招手呢,我就大聲嚷:“爹——你回吧——”

我沿著鐵道,光著腳,一路要飯一路問,終於找到了我的母親。

正在給別人看孩子的母親看見我後,一下抱住了我,問:“兒呀,你爹怎麼沒回來?”

當她知道我們父子倆被日本兵抓去當了兩年勞工,父親慘死在日本後,她抱著我就痛哭,誰勸都勸不住。

母親辭了看孩子的工作,說咱又添口人,人家也不能白讓咱吃飯,咱還是回老家種地吧。於是,她拉著我一邊要飯一邊往家走。

窮人就怕春天,春天沒有吃的東西,我和母親就搓草子吃。萬一要到有什麼好吃的,她都舍不得吃,讓我吃。我要到一點幹糧也舍不得吃,讓給她吃。一路上,遇見一位好心的醫生,他說:“孩子,看你這麼大的肚子,我給你治治病吧。”他把薑搗爛之後讓我吃,連吃了兩個星期,這兩個星期我天天往外拉“把兒麵”一樣蠕動的蛔蟲,我的肚子慢慢小下去了。我感謝醫生的同時,知道這是在日本當勞工時,瀕臨餓死的邊緣什麼都吃的結果。

解放了,我在解放軍總後勤部的勝利醬菜廠做豆豉,支援在朝鮮前線保家衛國的誌願軍。我年年是先進工作者,多累的活,我都咬牙堅持住。咱國家強盛了,咱中國人才能挺直腰板做人,你說對不?

關德印母親的照片高掛著,充滿了慈祥,據說她活到80多歲。

“我和老伴兒都退休了,退休金每月加起來1200元。老大、大丫、二丫都下崗了。可是,我感覺生活挺好。什麼水兒和什麼麵兒唄。”他攤開大手,哈哈笑了起來。

我知道關德印老人的樂觀完全源於他的苦難。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熱愛著我們的祖國,希望我們的國家強盛。

但是,他也有他的苦惱,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訴說:“我們六必居醬菜廠和日本人合資了,每月去廠裏領退休金時看見日方老板就不是滋味,想起中國勞工在日本的悲慘遭遇,想起中國被外國列強占領的日日夜夜,我就百感交集,渾身哆嗦。”

我對關德印老人說:“您去哪個大學給學生們講一講好不好?”

他爽快地說:“好哇!”

我說:“有好幾個侵華日軍老鬼子一再給我寫信,想來中國謝罪,其中一個叫本多立太郎的87歲的老兵給我寫了30多封信,要來謝罪,他在日本國演講680場,聽眾累計9萬人,如果他來謝罪,你們同台演講好嗎?”

關德印老人把大手伸過來,用力握住我的手說:“好哇!我等你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