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魯迅翁雜憶
我認識魯迅翁,還在他沒有魯迅的筆名以前,我和他在杭州
兩級師範學校相識,晨夕相共者好幾年,時候是前清宣統年間。
那時他名叫周樹人,字豫才,學校裏大家叫他周先生。
那時兩級師範學校有許多功課是聘用日本人為教師的,教師
所編的講義要人翻譯一遍,上課的時候也要有人在旁邊翻譯。我
和周先生在那裏所擔任的就是這翻譯的職務。我擔任教育學科方
麵的翻譯,周先生擔任生物學科方麵的翻譯。此時,他還兼任著
幾點鍾的生理衛生的教課。
翻譯的職務是勞苦而且難以表現自己的,除了用文字語言傳
達他人的意思以外,並無任何可以顯出才能的地方。周先生在學
校裏卻很受學生尊敬,他所譯的講義就很被人稱讚。那時白話文
尚未流行,古文的風氣尚盛,周先生對於古文的造詣,在當時出
版不久的《域外小說集》裏已經顯出。以那樣的精美的文字來譯
動物植物的講義,在現在看來似乎是浪費,可是在三十年前重視
白馬湖之冬
文章的時代,是很受歡迎的。
周先生教生理衛生,曾有一次答應了學生的要求,加講生殖
係統。這事在今日學校裏似乎也成問題,何況在三十年以前的前
清時代。全校師生們都為驚訝,他卻坦然地去教了。他隻對學生
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在他講的時候不許笑。他曾向我們說:“在
這些時候不許笑是個重要條件。因為講的人的態度是嚴肅的,如
果有人笑,嚴肅的空氣就破壞了。”大家都佩服他的卓見。據說
那回教授的情形果然很好。別班的學生因為沒有聽到,紛紛向他
來討油印講義看,他指著剩餘的油印講義對他們說:“恐怕你們
看不懂的,要麼,就拿去。”原來他的講義寫得很簡,而且還故
意用著許多古語,用“也”字表示女陰,用“了”字表示男陰,
用“糸”字表示精子,諸如此類,在無文字學素養未曾親聽過講
的人看來,好比一部天書了。這是當時的一段珍聞。
周先生那時雖尚年青,豐采和晚年所見者差不多。
衣服是向不講究的,一件廉價的羽紗——當年叫洋官紗——
長衫,從端午前就著起,一直要著到重陽。一年之中,足足有
半年看見他著洋官紗,這洋官紗在我記憶裏很深。民國十五年
(1926)初秋他從北京到廈門教書去,路過上海,上海的朋友
們請他吃飯,他著的依舊是洋官紗。我對了這二十年不見的老朋
友,握手以後,不禁提出“洋官紗”的話來。“依舊是洋官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