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帝善納諫言的背後,猜忌心理是其性格中不可忽略的一個重要方麵。其中最為典型的事例,當是宣帝忌故昌邑王劉賀事。史載:
大將軍光更尊立武帝曾孫,是為孝宣帝。即位,心內忌賀,元康二年遣使者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曰:“製詔山陽太守: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毋下所賜書!”敞於是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曰:“臣敞地節三年五月視事,故昌邑王居故宮,奴婢在中者百八十三人,閉大門,開小門,廉吏一人為領錢物市買,朝內食物,它不得出入。督盜一人別主徼循,察往來者,以王家錢取卒,迾宮清中備盜賊。臣敞數遣丞吏行察。四年九月中,臣敞入視居處狀,故王年二十六七,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行步不便……察故王衣服言語跪起,清狂不惠……臣敞前書言:‘昌邑哀王歌舞者張修等十人,無子,又非姬,但良人,無官名,王薨當罷歸。太傅豹等擅留,以為哀王園中人,所不當得為,請罷歸。’故王聞之曰:‘中人守園,疾者當勿治,相殺傷者當勿法,欲令亟死,太守奈何而欲罷之?’其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如此。後丞相禦史以臣敞書聞,奏可。皆以遣。”上由此知賀不足忌。
這是難得一見的珍貴史料,對於分析宣帝的猜忌心理非常重要。元康二年(前64),宣帝即位已逾十年,但依然猜忌被廢多年,困居山陽郡(治所昌邑,今山東巨野南),形同囚犯的故昌邑王劉賀。其中隱情,宣帝又不肯明言,於是命山陽太守張敞以“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的名義,偵伺劉賀動靜,並特意囑托張敞“毋下所賜書”。對此張敞心領神會,遂詳細密報地節三年(前67)、四年兩次親至劉賀處查問經過,得出的結論是劉賀“天資喜由亂亡,終不見仁義”,宣帝因此安心,“知賀不足忌”。即使如此,宣帝對劉賀仍居故地委實放心不下,於次年封劉賀為海昏侯,遠遷至更為僻遠的豫章郡(治今江西南昌),後又借故削戶三千,劉賀死後國除。宣帝雖然明知久廢的劉賀,實際上無法對其構成任何威脅,卻屢屢處置,唯一的解釋隻能是其猜忌心理作怪。對此,後世史家頗不以為然,如宋人洪邁曰:
漢廢昌邑王賀而立宣帝,賀居故國,帝心內忌之,賜山陽太守張敞璽書,戒以謹備盜賊,敞條奏賀居處,著其廢亡之效。上知賀不足忌,始封為列侯。光武廢太子彊為東海王而立顯宗,顯宗即位,待彊彌厚。宣、顯皆雜霸道治,尚剛嚴,獨此事顯優於宣多矣。
如果說劉賀曾為二十七日短命天子,對宣帝是一潛在威脅,不能不嚴加防範,尚在情理之中;而對昭帝朝重臣、霍光副貳車騎將軍張安世的猜忌,則集中反映出宣帝性格中忌刻之深的一麵。宣帝即位前,張安世兄掖庭令張賀數“稱其材美”,欲以女嫁之。張安世以為“少主在上,不宜稱述曾孫”;宣帝即位後,雖寬宏地向張安世表示:“掖庭令平生稱我,將軍止之,是也。”但實際內心不無怨恨。趙充國之子趙卬曾對辛武賢曰:“車騎將軍張安世始嚐不快上,上欲誅之,卬家將軍(指趙充國)以為安世本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見謂忠謹,宜全度之,安世用是得免。”後因辛武賢告發,趙卬“以泄省中語”下吏自殺。
至於蓋寬饒、楊惲等“坐刺譏辭語為罪而誅”,不僅揭示出宣帝的猜忌心理,亦是宣帝苛察群臣,以刑名繩下的典型事例。
平實而論,蓋寬饒、楊惲性格雖為人“刻深”,“好言事譏刺,奸犯上意”,但其為吏,絕非是“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的“俗儒”,而是屬於“文法吏”一類的人物。宣帝雖然苛察,即位以來善納諫言,亦是不爭事實。然而,對於敢於觸犯君主猜忌心理底線的臣下,宣帝“以刑名繩下”的本色畢顯無遺。東漢時人崔稱讚宣帝“明於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宄之膽”,正是深得宣帝馭下底蘊之言。蓋寬饒、楊惲之死即證明了這一點。
蓋寬饒“儒者”出身,“為人剛直高節,誌在奉公。家貧,奉錢月數千,半以給吏民為耳目言事者。身為司隸,子常步行自戍北邊,公廉如此。然深刻喜陷害人,在位及貴戚人與為怨,又好言事刺譏,奸犯上意。上以其儒者,優容之”。然而,宣帝的“優容”是有底線的,神爵二年,寬饒奏封事,直斥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書宦官”曰:
“方今聖道浸廢,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又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書奏,上以寬饒怨謗終不改,下其書中二千石。時執金吾議,以為寬饒指意欲求禪,大逆不道。諫大夫鄭昌湣傷寬饒忠直憂國,以言事不當意而為文吏所詆挫,上書頌寬饒……上不聽,遂下寬饒吏。寬饒引佩刀自剄北闕下,眾者莫不憐之。
蓋寬饒指責宣帝“信任中尚書宦官”,是指中書令石顯與中書仆射弘恭,兩人“皆少坐法腐刑,為中黃門,以選為中尚書。宣帝時任中書官,恭明習法令故事,善為請奏,能稱其職。”石顯與弘恭弄權雖在元帝一朝,但根源是在宣帝之時。然而,正因宣帝時石顯、弘恭無弄權事實,反而“能稱其職”。蓋寬饒卻激烈指斥宣帝信任中書宦官是“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難免觸怒宣帝。但是,真正觸犯宣帝忌諱的則是蓋氏所引《韓氏易傳》雲雲,執金吾認為蓋寬饒所言“意欲求禪,大逆不道”,固然是誣指。然而,自昭帝時眭弘上書言禪讓事被誅後,這一敏感的話題很少有人再提及。蓋寬饒卻肆無忌憚,大談“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無疑觸動宣帝最為猜忌心理底線,所以盡管諫大夫鄭昌為之極力辯解,依然無法取得宣帝的諒解,蓋寬饒終於難免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