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舒點頭:\"當三叔跟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我根本無法想象福伯福嬸當時心裏的感受。他們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就死在他們的麵前,女兒臨死時心裏對他們還充滿了仇恨。每個人的心裏都有自己的是否善惡觀念,福伯福嬸認為他們那樣做是在挽救女兒,但從朵雲的角度看,他們卻是在害她,她至死都不會原諒生養她的父母。\"\"後來呢?後來福伯福嬸怎麼又到了海城,還在京家?\"\"後來。\"京舒沉吟了一下,\"福伯福嬸真的是一對善良的夫婦,他們埋葬了女兒,一年過後,在還沒有消卻喪女之痛的時候,又惦記我們京家的事,福伯便又偷偷去了海城。這一次,他在海城找到了三叔。三叔那時,已經瘋了。\"成了瘋子的京柏年漸漸被人遺忘,在一些人眼中,他也失去了被批鬥的價值。於是,福伯便帶著京柏年回到了老家。
京柏年在福伯家一住就是三年,這三年,他每天雖然瘋瘋癲癲的,吃的是粗茶淡飯,但卻終能衣食無憂,平安度過。文革結束,京柏年被送進了醫院,京家重新崛起海城,出院後的京柏年第一件事,就是去接了福伯福嬸到京家。
那三年瘋瘋癲癲的日子留給京柏年的記憶實在不多,但福伯福嬸在其中卻占據了絕對的份量。京柏年把福伯福嬸接到海城來,其實是想替朵去給他們養老送終。可是沒想到,他自己卻再次病發,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朵雲的故事是京柏年講給京舒聽的,京柏年的意思是要讓京舒充分尊重這一對善良的老人。所以,這些年,京舒也確實把福伯福嬸當成了長輩。現在,他把這故事說給安曉惠聽,是要讓她明白,福伯福嬸不是京家的下人,而是恩人。
福伯之死這天夜裏,福伯又坐起來抽煙了。七十歲的人了要想再多活幾年,本不應該再抽煙,但是一個人醒在這夜裏,總得找點事做吧,要不,心裏空空落落的,那種滋味,簡直比死了還難受。
何況,現在福伯還麵對著牆上的一幅畫。像極了女兒的一幅畫。
今天傍晚,福伯看見福嬸拉著安曉惠的手,倆人又坐在回廊下的長石椅上絮絮叨叨地說著些什麼,後來,福伯再看到安曉惠時,見她的腕上多了一隻青玉的鐲子。那鐲子讓福伯激動起來,眼前漸漸變得渾濁。那是女兒的鐲子,現在福嬸把它送給了安曉惠。這是福嬸把安曉惠當作了女兒,但另一方麵,也顯露了福嬸對女兒的思念之情。
福伯跟福嬸大限之期都已不遠,雖說京家的人這些年對他們不薄,但總不能到他們死後,讓京家的人給他們送終吧。按照老家的習俗,替亡者下葬之前,需要亡者的子女來摔老盆。現在,他們連摔老盆的人都沒有了。
這一切,都是誰的過錯呢?
福伯想到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女兒,身體忍不住瑟瑟抖個不停。這麼些年過去了,原來他內心深處仍然沒有原諒自己。女兒的過錯在這時已經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先於父母而故去,留下一對老人,痛苦地在餘生裏掙紮。
這天夜裏,連月光都變得有了溫度。福伯從有空調的房間裏走到庭院中,身上立刻溢出一層微汗。他抬頭看看天,月亮變成了暗紅色,似乎它也耐不住高溫而要燃燒起來。古語說天有異象人間必有大事發生,這年夏天這麼熱,莫非真的是老天要降災難下來?
福伯坐在回廊下的石椅上,忍不住長籲短歎。
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了點聲音,不很真切,但卻讓福伯的整個心都揪了起來。聲音來自一株梔子花樹的後麵,那株梔子花樹還是福伯初來京家那年從老家帶來的,十幾年過去了,它枝繁葉茂,每年夏天,都會生出數以百計的白色花朵,那時滿院都是梔子花的清香,福伯聞著,便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老家一般。
現在,暗紅色月光下,梔子花樹後麵影影綽綽有東西在移動,福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還是站起來,慢慢沿著青石鋪就的小徑往那株梔子花樹後麵去。
院裏的植物在白天被陽光烤得蔫了,隻有深夜才能煥發一些生機。那種綠色的味道和生長的氣息,讓福伯緊張的心情稍稍得到些舒緩。已經是七十歲的人了,生活裏的風風雨雨見得多了,還有什麼事能讓他感到慌張呢?
梔子花樹就在眼前,它濃密的枝葉讓福伯看不清背後有些什麼。福伯在花前站了站,正要往樹後麵轉,忽然,他耳中又聽到了些聲音,而且,聲音就發自梔子花樹的後麵。
那聲音這回他聽清了,像是金屬碰撞發出的聲。
福伯的心揪了起來,他還無法猜出那究竟是種什麼聲音,但莫名的,一些恐懼瞬間在他身體裏奔湧。恐懼之中還夾雜著些痛,福伯的心痛得開始抽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