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隊長囑咐了無數遍,國都應著。走向新生活的國看天兒,看地,看樹上的鳥兒,看悠悠白雲,腦海裏那小小思緒飄得很遠,並不曾把隊長的話當回事兒。可國不知道,隊長還想再說一句。他想說“娃子,別動人家的東西,千萬別動!”又怕傷了娃子的心。娃子大了,不能說醜話了。可他還是想說。那話隨著車軲轆轉了無數遍,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到縣城了,國說:“三叔,回吧。”隊長遲疑疑地說:“行李重,再送送吧。”就送。隊長一直把國送到學校門口,在校門口,隊長立住了。他怯怯地望一眼校門,說:“國,你大了,也該給你有個交待了。你爹死時礦上給了一千塊錢,埋你娘用了六百,這多年給你看病抓藥又用了二百,還有二百我給你存著呢。這是你的錢,啥時有了當緊的用項,你說。就是沒這二百,也別愁錢的事兒……”國聽了,心裏一陣熱,說:“三叔,回吧。”三叔沒回,三叔站在哪兒看他慢慢往校園走,待他走有一箭之地,三叔突然喊道:“國……”國轉回來,三叔的嘴囁囁了半晌,終於說:
“爭氣呀,國。”
國看著三叔的臉,那臉上網著鄉村的老皺,也網著國的曆史。他終於讀懂了三叔的意思。國在三叔的臉上看到了自己那紅腫的屁股,屁股上印著一條條血淋淋的鞭痕!那就是三叔用皮繩抽的。三叔用皮繩一下一下狠抽,那疼即刻出現在國那抽搐變形的臉上,一個“賊”字在國的靈魂深處寫得極大,是皮繩把“賊”字打掉了……
國沒有說話,默默地掉了兩滴淚,去了。
?二
國果然爭氣,先是入了團,後又當上了司令。
國是第三年夏天當上司令的。那年夏天格外熱,狗長伸著舌頭,穎河縮成了一線,知了在樹上無休無止地聒噪,於是國當上了司令。
國的司令僅僅當了十四天。在這十四天裏,他領著學生在縣城裏抄了七七四十九戶地主富農的家,在縣委大院裏吃了五頓不掏錢的飯,呼口號時嗓子啞了六回,還弄了一根武裝帶在腰裏束著,因此國非常樂意幹司令。
國樂意幹司令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校花薑惠惠也參加了他的造反組織。薑惠惠跟他是同班同學,坐在他前邊的一個位置上,國每天上課隻能看到她的後腦勺,還有脖頸上那隱在黑發裏的一點奶白。國很願意看她的臉兒,也很願意跟她說說話,隻是沒有機會。現在在一個司令部裏“工作”,說話機會自然多,也有了那麼一點點意思……
國是牽著戴高帽的老校長遊街時碰上三叔的。三叔領著鄉親們拉架子車來城裏交糧,在縣城的十字街口,交糧的車隊碰上了國率領的遊行隊伍。國們戴著紅袖箍,一個個穿得十分周正,邊走邊呼口號,威風了一條街。三叔們光脊梁亮著一身臭汗,一個個老牛似的拽著糧車往前拱。人多,口號聲就×天的響亮。國一邊呼著口號一邊喝道:“讓開!讓開!”突然,國的脖領子被揪住了,一句很熱烈的話夾在喉嚨裏,國冷不防扭身一看,卻是三叔。國忙說:“三叔,啥時來了?”三叔瞪著眼說:“鱉兒,不好好上學,在這胡鬧啥哩?!”這一聲“鱉兒”讓司令很丟麵子。國紅著臉說:“革命哩,咋是胡鬧!”三叔拉住國,怯怯地看了看戴高帽五花大綁的老校長,小聲說:“國,咱回去,咱回去。”國梗著脖兒說:“我不回去!”三叔一拍腿說:“鱉兒,我斷你糧!”國自然很狂,國根本沒把三叔放在眼裏,一聽這話就炸了,他一蹦三尺高,高聲呼道:“要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他媽的蛋!”這一聲把三叔呼愣了,三叔愣愣地望著國,抖手就是一耳光!三叔那布滿老繭的黑手重重地扇在國的臉上,那巴掌扇起的風臭烘烘的,帶有牛尿馬尿的氣味,打得司令眼冒金星,踉蹌後退了兩步!天旋旋,地轉轉,那口號聲一時顯得很遙遠。三叔一耳光把國扇進了無邊的黃土地,使他又變成了一個赤條條的鄉下小兒,光肚兒在村街裏跑的國……隻聽三叔厲聲說:
“回去!”
在十字路口,這一巴掌掃盡了司令的威風,把趾高氣揚的司令打成了一株勾頭大麥。那一耳光如此響亮,致使遊行隊伍頓時停下來,學生們忽啦啦把三叔圍了。三叔的大黑巴掌“啪啪”地拍著胸脯,大聲說:“咋哩?咋哩?老子三代血貧農!”這時送糧的鄉漢們也都一哄而上,野野地圍過來喊:“咋哩?咋哩?!……”副司令辛向東侃侃地背了一條“語錄”,說:“為啥打我們司令?!”三叔說:“尿哩,自己娃子還不能揍?!”光脊梁的野漢們也跟著嚷嚷:“自己娃子哩!”這一刻,國羞得恨不能鑽進地縫兒!司令強忍著沒有哭,那羞辱一浪一浪地在心裏翻,湧到眼裏就是淚。國知道站在隊伍裏的女同學都在看自己,更知道薑惠惠眼裏帶著鄙夷的神色,那鄙夷把他整個淹沒了!國不敢抬頭,可還有點心不甘,囁囁地說:“我走了他們咋辦?”隊長不屑地說:“尿哩,尿!”說著,就把國從人群中拽出來了。國木木地出了遊行隊伍,抱住頭蹲下了。片刻,遊行隊伍繼續前進,口號依舊震天響!那是辛向東領頭呼的。辛向東一竄一竄地蹦著,十分的激動。國哭了……
在回村的路上,國屈辱地哭了一路。三叔也覺得對不住娃,出手太猛,讓娃子丟人了,就悄悄地買了肉包給他賠不是。國一甩手把肉包扔到七尺外!眼紅紅地冒著凶光,跳起來發瘋似的指著三叔罵:“老三,我×你娘!×你……”在潑天野罵中,三叔的臉更黑了,嘴角微微地顫著,兩手發抖,那黑臉上的顏色變了又變,沒再動他一指頭。
當天夜裏,國又偷偷地跑回了學校。可是,他的司令已經幹到頭了。就在那天下午,辛向東當上了司令。辛向東冷冷地說:“你被開除了。”更可氣的是同學們都不理他,薑惠惠看見他就像看見狗一樣,朝地上惡惡地吐唾沫!國獨自一個孤孤地在操場上轉了半夜,覺得實在沒臉兒在學校混了,就連夜卷了鋪蓋。臨走時,他在薑惠惠的宿舍門前站了很長時間……
國自此大病一場,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一直悶悶不樂。他回村後就倔倔地搬到牲口屋跟四叔去住,吃飯也在四叔家。四叔跟三叔家隔一道牆,見了三叔他是不理的,三叔跟他說話也不理。害了病三叔去看他,他扭身給三叔個屁股,不管三叔說什麼,他都一聲不吭。病好後,國更是很少說話。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河坡裏,靜靜地躺在樹陰下,兩眼望天兒。河坡裏有一叢一叢的蘆葦,蘆葦挑著天邊那火燒的雲兒,雲兒一會兒狗樣,一會兒馬樣,一會兒又獅子樣,夕陽西下時蕩一坡霞血,風搖羽紅。倏爾,金色的“叫吱吱”從羽紅的葦蕩裏鑽出來,射天而去,爾後又筆直地跌進葦蕩,化得無影無蹤。看著看著,國眼前就幻出了薑惠惠的影子。穿紅格格衫的薑惠惠嫋嫋婷婷地走到他的眼前,撅著肉嘟嘟的小嘴兒,兩隻媚亮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仿佛在說:李治國呀,李治國,沒想到你這麼不堅定!……接著他就更加地仇恨三叔。他覺得是三叔毀了他的初戀,也毀了他的前程。三叔當著他戀人的麵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也給了他永遠洗刷不盡的恥辱!三叔不是人,是豬是狗是馬是驢!若不是三叔,惠惠會跟他好的。他最喜歡惠惠叫他“司令”,那一聲甜甜軟軟的“司令”足以叫人心蕩神移。若不是三叔,他們將雙雙走進新的生活,那是一種充滿刺激的生活。埋在這無邊的黃土地裏,再也沒人叫他“司令”了。啊,司令……每想到此,國就心潮澎湃,萬念俱灰,在坡裏打著滾兒,像狼一樣地嚎叫!
國就這樣在河坡裏一直躺到天黑,嘴裏噙根草棍棍兒,一動也不動。天黑時,四嬸家的二妞就跑來叫他吃飯。二妞每次都給他帶一個熟雞蛋,親親地叫著“國哥”,剝了給他吃,國嘴裏吃著雞蛋,仍然不動。二妞在他身邊坐下,他也不說話,愣愣的。二妞說:“該割豆了。”他就說:“該了。”二妞說:“天短了。”他說:“短了。”二妞說:“夜裏狗叫得厲害。”他不吭。二妞說:“梅姑生了個妞。”他還是不吭。二妞慢慢站起來,說:“國哥,吃飯吧,俺娘叫喊你吃飯呢。”國就坐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跟她回村去。眼裏總晃著薑惠惠……
後來二妞嫁了個煤礦工,是哭著走的。臨出嫁那天,國去幫著抬嫁妝,二妞眼紅紅地說:“國哥,俺走了。”國淡淡地說:“喜事,走吧。”二妞再沒說什麼。國也不覺,仍想著薑惠惠。
在這段時間裏,國情迷薑惠惠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薑惠惠每晚像月亮一樣在他的夢中升起,引他做了許多傻事……然而,恰恰在這段時間裏,革命同學薑惠惠已與革命同學辛向東心心相印,同床共枕。
多年之後,國才知道那一巴掌是十分要緊的。當上司令的革命同學辛向東,由於武鬥中打死了人,被抓進了監獄。他在監獄裏關了一年,然後被拉到縣城西關的亂葬崗槍斃了!辛向東著實紅火了幾年,因此頭上留下了一個血紅的大洞。另一位革命同學薑惠惠被流彈打中了大腿,成了癱瘓。後來終日坐在縣城的十字街口賣烤紅薯。國買過她的烤紅薯。國感情十分複雜地站在她的烤爐前,問她烤紅薯多少錢一斤?以期喚起“革命”的回憶。薑惠惠抬頭看看他,說一毛五一斤你買麼?看來彼此已不認識了,於是國買了一塊烤紅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