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這件綠軍衣,三叔回村後跟二貴吵了一架。二貴不要錢,非要軍衣不可,他全指望穿軍衣去贏姑娘的心呢。於是三叔隻好再去給他借,求爺告奶奶地跑了好幾家,才借來了一件舊的……此後二貴的親事沒說成,一家人都惱三叔,罵得很難聽。三叔有苦說不出,隻好認了。
國當然不知道,仍很神氣地穿著那件綠軍衣,在公社大院裏晃來晃去。
?四
國的轉機牽涉著公社大院的一件隱私。
那是個多事的秋天。在那年秋天裏,國心裏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慌亂,有一刻,他的精神幾乎要崩潰了……
九月初六是個不祥的日子。這天,大老王到縣裏開會去了,會要開七天,所以沒有帶他。大老王上午走,下午縣裏就來人了。來了兩個。公社大院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先是常委們一個個被叫去談話,接著是委員和一般幹部。去的人都很嚴肅,出來時有人笑著,有人卻沉著臉,眼裏藏著神秘。爾後便是紛亂地走動,極秘密地進行串連,到處都是竊竊的私語聲。
當天晚上,武裝部長老張突然走進了國的房間。老張坐在床邊上,很親熱地說:“國,你今年多大了?”國說:“二十啦。”老張說:“你願不願當兵哇?你要想當兵,我今年保證把你送走。”國很想出去闖闖,也知道征兵時武裝部長是極有權的,於是就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可說著說著,老張就嚴肅起來了。老張說:“國,我告訴你,老王不行了這人作風不正,你要揭發他的問題呀!組織上已經派人來了,這回就看你的表現了!那些事兒你是很清楚的,很清楚的嘛……”說完,老張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國,就走出去了。
接著是社主任老苗,老苗笑眯眯地說:“國呀,咱都是本鄉本土的,親不親一鄉人嘛。人家說走拍拍屁股就走了,咱還得在這兒混哪。日子長著哪,一根線扯不斷。你還隻是個臨時工哇!……”國一聽就慌了。“臨時工”三個字一下子就釘住他了。他想,苗主任說的是理。本鄉本土的,人家說走就走了,他一個臨時工往哪兒去呢!國忙說:“苗主任,苗主任,我年輕,不曉事,你多說呀。”老苗說:“沒啥,沒啥。本鄉的娃子麼,和尚不親帽兒親,啊?”接著,老苗悄悄地說:“最近聽到風聲了吧?縣委組織部來人了,調查老王的問題。鱉兒犯事了!這人道德敗壞,又整日裏壓製人……”國頭上出了一層細汗:“苗主任,苗主任……”老苗說:“不要怕麼,要敢於揭發。年輕人要堅持原則,你是最了解情況的證人,可得說呀!”
爾後來找他的是公社的婦聯主任馬春妮。馬春妮是公社副書記老胡的老婆,為人很潑,兩隻薄片子嘴刀似的,一進門就說:“國,老胡叫我來看看你。老胡說了,你年齡不小了,叫我操心給你說個好媒。請放心了,這大鯉魚我吃了。娘那腳,這回你得立一功哩。老王跟‘鵝娃兒筍’那浪貨明鋪夜蓋的誰不知?那浪貨一趟一趟地往老王屋裏跑誰不知?你得說你不說可不中你不說就不依你!你跟老王算是跟到茄子地裏了。反國(戈)一擊吧!‘鵝娃兒筍’那浪貨都供了,哭哩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蒙了。他像掉進了一口黑疹疹的大井,前走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眼前是一片黑暗。黑暗一層一層地包圍著他,仿佛要把他擠成肉醬!這時候,他才知道他在公社大院裏是非常孤單的。沒有人能夠幫助他,誰也不能幫助他。他必須獨自做出決定。極度的恐慌使他不由地想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喲!
憑良心說,大老王是有魄力的。抓工作雷厲風行。處事果斷,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公社大院裏有一個外號叫“鵝娃兒筍”的女人,是公社廣播站的廣播員。“鵝娃兒”已是很白了,又加一個“筍”,嫩嫩的白,一掐帶水兒。說話輕聲輕氣的,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公社大院裏的幹部都想饞這女人,爭著往廣播室跑,可她卻跟大老王好上了。她是有男人的,男人是個瘸子,在七裏外的大柴供銷社當副主任。副主任不常回來,播音員又常值夜班,大老王呢,單身一人住公社,於是就有人風言風語地說閑話了……開初時,隻見這女人常到大老王屋裏去,去了就坐坐,或是甜甜地叫一聲“王書記”,叫了,大老王就逗她笑,講一些鄉村裏的笑話,“鵝娃兒筍”臉上就抹上了一層夕陽的暈紅,羞羞地抿嘴笑。在公社幹部群裏,大老王是最風趣的。既能把人說哭,又能把人說笑。於是“鵝娃兒筍”往他那裏跑得更勤了。“鵝娃兒筍”一去,大老王就跟她講笑話,夜長,就聽見兩人笑……漸漸有風聲傳出來,說“鵝娃兒筍”跟大老王有一腿。傳言者說得逼真,公社院裏沸沸揚揚,大老王得罪人多,有人就告到縣裏了。國沒看見過,自然不敢胡猜……
現在,這段隱私牽連上了國,使他一下子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揭發,對他來說是可怕的,不揭發同樣可怕。大老王不會饒過他,那些人同樣不會饒過他。他的肉身子夾在了兩座大山之間,擠得他喘不過氣來。有一刻,國的頭都快要想炸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亂得連一點主意也沒有了。陷阱,陷阱,他眼前全是陷阱……
夜深了,公社大院裏很靜,靜得人心慌。國心裏說:我供出來吧,供出來吧,我把鱉兒供出來吧。這不怨我,這不怨我,我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我怎麼辦呢?我是一個尿合同工,說滾蛋就滾蛋,恁多人威脅我,我受不了了,我實在受不了了……過一會兒,國心裏又說:不能供,不能供,不能供。你又沒看見,供出來你還怎麼活人呢?供出來你還有臉見大老王麼?供出來你就成了一泡臭狗屎,誰想踩就踩的臭狗屎!瞎熊哇,你個瞎熊……再過一會兒,國擂著頭在心裏說:我X他娘,×他娘X他娘×他娘×他……娘吔!!最後,在瀕臨絕望的一刹那間,國推開屋門,像狼一樣地衝了出去。
……國像遊魂似的在鄉村土路上蕩著,他眼前是一片濃黑,身後仍然是濃黑。夜密得像一張大網,緊緊地裹著他。可是,走著走著,他抬起頭來,突然發現他已來到了村口。他怎麼也想不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竟然走了九裏路,回到村裏來了。這時,他毫不猶豫地推開了三叔的家門。門沒插,三嬸早已睡了,三叔在床上坐著吸旱煙。一盞小油燈半明半暗地亮著,映著一團被煙火熏黑了的土牆。屋子裏自然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那氣味像陳年老酒一樣撲麵而來,給人以溫馨的親切。國什麼也顧不上了,他站在三叔的床前,連氣也沒喘,一古腦把那事兒說了……他說得很快很急促,說完後靜靜地望著三叔。
三叔在油燈下坐著,依舊“巴嗒,巴嗒”地吸旱煙。他兩眼耷蒙著,一張臉像是揉皺了的破地圖。地圖上爬滿了蚰蜒般的小路,小路彎彎曲曲又四通八達,高處發黃,低處發黑,那回旋處又是紫灰色的,仿佛隱隱地流動著什麼。但細細看又是靜止的,靜得十分浩瀚。這是一張沒有年月沒有日期的地圖,而四時的變化、歲月的更替卻又清清楚楚地印在上麵。風刮過去了,蒙上一層黃塵;雨淋過去了,濺上些許濕潤;冰雹砸在上邊,敲出點點黑汙;爾後是陽光一日日的曝曬,一日日的烘烤,烤得像歲月一樣陳舊。於是這地圖就顯得更加天然,更加真實,叫人永遠無法讀懂……
三叔就那麼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身後映著一團巨大的黑影。那黑影猙獰得像瓦屋的獸頭,巋然似山脈。看久了,那黑影又透著溫和親切,像麥場上的石滾。石滾散著牛糞的氣味,也散著小麥的熟香。石滾跟著老牛在麥場上滾動,沉重而又溫柔地軋著麥穗兒,麥粒兒就歡歡地從殼裏跳出來,散一地金黃。爾後石滾就蹲在場邊上,再也不動了……
三叔的大褲襠扔在黑汙汙的被子上,隨著三嬸的鼾聲時起時伏。三叔的煙鍋早已熄了,可煙杆仍在嘴裏含著隻有蛐蛐一聲聲短叫……
三叔沒有說話。
三叔一句話也沒說。
三叔耷蒙著眼皮,就那麼默默地坐著,像化了似的坐著。
國扭身走出去了。
夜靜了。誰家的狗叫了兩聲,似覺出是自己人,也就住了。秋夜的天宇十分闊大,星兒在天空中閃爍,月兒高挑著一鉤銀白,涼涼的風從田野上刮過來,沁著醉人的泥土氣息。月光像水一樣的柔,土地在月光下舒伸著向久遠處平展。穎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仿佛一把古老的琴在吟唱。堤上的柿樹在朦朧中凸著深深淺淺的油黑,葦叢在秋風中輕輕搖曳,悄悄送出小小蟲兒的呢喃。遊動的夜氣裏彌漫著秋莊稼的熟甜,淡淡是穀子,濃濃是玉米,偶爾一縷是芝麻。這是一個清亮亮的夜,墨黑在月光中淡化了。連那遠遠近近的鬼火都一下子顯得很頑皮,娃兒似的蕩著,一時東,一時又西,仿佛在說:老哥,你回來了?
國踏著月光往回走,不知怎的,走著走著,頭就不那麼脹了。這時,他似乎聽見身後有“趿啦、趿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堅實地碎著,一時貼近了,一時又顯得很遙遠……
國沒有回頭,很久很久之後,他恍恍惚惚地聽見身後有人說:
“要是混不下去,就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