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畫匠王(2)(3 / 3)

椅上坐著公人,公人是特意請來的,是位很有人緣又很公平的主兒,決不會徇私,那蛋兒自然也是公人監製的,各道程序都很齊備。

那麼,按著規矩,下一步就該是捏蛋兒了。

“蛋兒”斜靠在門坎上,頭勾著,眼閉著,像一隻沉睡中的老狗。日影兒慢慢地爬到了門口處,斜照著他那半邊渾濁的臉。人已是很老了,臉自然很木,枯枯地老皺網著一條條歲月的溝壑。溝壑的底部是土黑色的,端沿兒卻是灰黃,雜染著莊稼的汁液和泥土的微塵。天光在這張臉上爬出了一片混沌,混沌裏透著遲滯的寧靜。僅有的生意是掛在嘴邊的那滴口水,那口水極緩極緩地在枯幹的嘴邊上流著,流出了一片極小的濕潤。那濕潤爬出了嘴角,似要滴下去而未滴下去,仿佛很沉重的懸著,於是老人的嘴邊就有了一片光亮,那光亮書寫著他那漫長而悠遠的一生。書寫著一個小小的生養了三個孩子的世界。那世界是用一根碾棍推出來的……

公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那暗示是很明顯的。該說的都說了,時光已是不早,還等什麼呢?

沉默中,大黑鄭重地說:“捏吧。”

二黑說:“捏吧。”

三黑也說:“捏吧。”

於是,三房媳婦都盯著碗裏的小紙蛋兒。這紙蛋兒實在是已不陌生。往日裏,他們曾用這紙蛋兒分過糧食,分過牲口,分過土地……

陽光慢慢地爬到了門裏,送來了一片晃跟的暖意,把裹在破棉絮裏的“蛋兒”映得很陳舊。老人的眼依舊閉著,頭勾著,蜷著一把老骨頭。漸漸有牛糞的氣味從他身上散出來,隨爬行的陽光遊動。繼而有一隊莊嚴的虱子從破襖的汙垢處探出來,緩慢地順著衣褶蠕動。於是,在臭烘烘的陽光裏,立時就有了甜甜的泥土的腥味,虱隊像犁樣的分散開去,亮亮的虱頭像犁鏵一樣地紮進了一溝一溝的襖縫,重又播種去了……

大黑看著“蛋兒”,二黑看著“蛋兒”,三黑也看著“蛋兒”,看那搖搖下墜的口水。那滴口涎慢慢地從幹癟的嘴角處扯下來,扯出一條長長的線。那線垂在七彩的陽光裏,懸得讓人發急,卻依然不墜。這沉重似乎越過了時光的限製,把人生高高地吊著……

三黑皺皺眉,似有些不耐煩了,說:“大哥,你先捏。”

大黑很沉穩地說:“老二,你捏。”

二黑擺擺手,說:“老三,你捏。”

三兄弟都是明事理的人,自然都很客氣。在這一刻,往日那些小小的不愉快頓時煙消雲散了。你謙讓了,我也歉讓,互送著一片和解的誠摯。媳婦們即刻做出很懂規矩的樣子,鬆了那緊著的目光,身子擰出了一片溫柔。

公人笑笑說:“自家兄弟,都一樣的,誰先捏都一樣。”

大黑歎口氣,說:“唉,要不是廠裏事太多,我又經常出差……”

三黑馬上接口說:“跑生意,一天一個樣兒,說走就得走……”

二黑鼻子哼了哼:“話不能這麼說……”說著,看了看媳婦的臉,手一擺:“算了。”

“蛋兒”臭不可聞地蜷縮在陽光裏。在陽光的引逗下,屋裏的氣味越加的雜亂無序。“蛋兒”身上的血汗味經過了七十六年的醞釀,成功地與虱子屎臭蟲尿蚊子的口液勾兌在一起,經過了四時的大化,風霜雨雪的侵染,就有了幹濃烈橫的風格。媳婦們抹的那點劣質雪花膏是不堪一擊的。於是各自掩著鼻子,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蛋兒”依然不覺,就把身子更舒服地往陽光裏蜷。那滴長長的口涎垂垂地落在了曲著的幹柴腿上,跨越了蛇盤樣痙攣的黑色血管,搖搖地懸在離地有一寸高的地方……

公人催促道:“捏吧,捏吧。”

大黑似乎還想說一點什麼,很理論的什麼,以示他在篷布廠是負一點責任的。可他僅僅是扯了扯披在身上的很皺的西裝,就站起來說:“捏吧。”說罷,很從容地從碗裏捏出一個蛋兒來。大媳婦立即湊上去,戰兢兢地看了,不吭,又把身子扭了過去,緩身坐了。

二黑手一伸,也從碗裏捏出一個來。二媳婦很神秘地探頭去看,那蛋兒就在男人手裏攤著,女人慌忙搶過來,小心翼翼地展在手裏……

三黑剛要去捏,手被媳婦重重地打了一下,就慌忙抬頭,詫異地望著女人。片刻,倏爾明了,去讀老大老二的臉……

一刻,都不說話了。眾人默默地瞧著公人。碗裏還有一個蛋兒,那自然是老三的。

三黑在老大老二的臉上沒“讀”出什麼,按捺不住,終於把碗裏最後一個蛋兒捏了,緊攥在手裏,像抓住心似的,臉上沁出了一層汗……

倏爾,女人們“呀”地叫了一聲!眾人的目光全移到了“蛋兒”的身上,奇了,隻見那老襖的破處,七彩的陽光下,漸漸長出一棵小小的綠芽兒來,一個芽頭兒,兩個芽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