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武強和曲萍這才注意到:劉幹事沒來。
生存競爭的殘酷,活生生地擺到了大夥兒麵前。曲萍傻了,嘴半張著,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吳勝男兩眼血紅,像要噴出火來。尚武強一隻手插在腰間的皮帶上,繃著鉛灰色的臉孔愣了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混蛋!\"
罵畢,他又猛地轉過身子,粗暴地打了老趙頭一記耳光,吼道:
\"你也是個不中用的東西!你他媽的也是混蛋,你為什麼放他跑了?你怎麼還有臉活著回來?啊?!\"
老趙頭跌坐在地上,捂著臉像孩子似的,哭得更痛心。
曲萍看不下去了,衝到尚武強和老趙頭中間,狠狠地盯著尚武強,激動得渾身顫抖:
\"這......這能怪老趙頭嗎?你......你竟打他!他......他......他這把年紀,能做你父親了!你瘋了嗎?\"
吳勝男不像曲萍這麼放肆,可態度更堅定,口吻更冷峻:
\"尚主任,你錯了!老趙這麼大年紀,能弄得過那個姓劉的麼?你知道你這一巴掌打冷了多少人的心嗎?尚主任,你要向老趙認錯!\"
尚武強從沒想到平日和和氣氣婆婆媽媽的下級吳勝男竟敢用這種命令的口吻和他講話!竟要讓他向一個夥夫認錯,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他認定:這個世界是亂了套。
他盯著吳勝男浮腫蒼白的臉孔看,仿佛要在這張臉孔上找回自己不可動搖的尊嚴。一邊看著,一邊想:不是他瘋了,就是她瘋了。
他斷定是她瘋了。
他得製止住這不分尊卑的瘋狂。
\"如果我不認錯呢?\"
吳勝男猛地把槍拔了出來:
\"或者我打死你!或者你打死我!\"
這場麵把曲萍嚇壞了,她撲過來用胸脯頂住吳勝男的槍口,失聲叫道:
\"吳大姐,別......別這樣!他......他是被氣糊塗了!\"
轉過臉,她又對尚武強懇求道:
\"武強,你......你認錯吧!你......你是一時氣糊塗了,是嗎?啊?你是晚輩,就認個錯,也不失身份的!\"
緊張的空氣也把老趙頭嚇醒了,他撲過來,抱住吳勝男的腰說:
\"吳科長,怪我!都怪我!尚主任是對的,是怪我,怪我呀!\"
尚武強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流著眼淚,拉過老趙頭,脫下帽子,對著他鞠了一躬,而後,拍著他的肩頭說:
\"老趙,我對不起您!我錯了!\"
\"不!不!尚主任,是我錯了!\"
老趙頭感動得直抹眼淚。
吳勝男這才將槍插回了腰間。
尚武強恢複了理智,懇切地對老趙道:
\"我是被那個姓劉的氣糊塗了,一人就這麼一點米了,你的米被搶去,就等於半條命被搶去了呀!我是為你著急,才失了態。\"
吳勝男說:
\"老趙的米被搶去了,我們還有米,有我們吃的,就有老趙吃的,是不是呀,尚主任?!你說過的,我們是革命軍人,不是烏合之眾,我們要同舟共濟呀!\"
\"是的!\"
尚武強點了點頭,重又恢複了自信與威嚴,字字鏗鏘地道:
\"我們是革命軍人,我們要親愛精誠,同舟共濟!今日姓劉的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日後,我決不允許再有這種事情發生,誰若敢像姓劉的那樣,隻顧自己,坑害他人,立即槍斃!\"
\"是!\"
\"馬上.咱們還是分頭去尋找一下食物。我就不信一個村莊會找不到一粒糧食!糧食或許被埋在地下藏起來了,咱們找找看吧!\"
老趙頭在村子邊上的一座廢墟裏找到了一把燒焦了柄的壞鐵銑。他用這把壞鐵銑東掀掀,西翻翻,竟然在一個倒塌了半截的灶房裏掘到了兩個幹硬的生包穀。這成功極大地鼓舞了他,他憑著夥佚的經驗,專找柴灶房翻騰。翻騰的時候,吳勝男打著火把給他照亮。
後來的運氣卻不好,接下來翻騰的兩個灶房除了灶灰,瓦片.一無昕獲。吳勝男覺著時候不早了,提議回去。他不答應,又引著吳勝男在一處連接著山腳的廢墟上扒了起來,扒得灰土沸揚。
一邊扒著,他一邊對吳勝男說:
\"吳科長,真得謝謝你,真得謝謝你哩!不是你,咱尚主任說不準還得發瘋咧!唉!也難怪,人到了這步境地,誰還能像平時那麼斯斯文文呢?!\"
吳勝男舉著火把,細心地給他照亮:
\"是的,人到了這步境地,是不能像往日那麼斯文了。可不管咋說,咱們總歸還是人吧?不說是啥子抗日軍人了,作為人,咱們也得有個人模樣,也得有人的尊嚴哇!\"
老趙頭彎著腰,扒摟著,喘息著:
\"唉!尊嚴!尊嚴!什麼尊嚴喲!這都是你們有文化的斯文人講的!就說我老趙,這一輩子都有啥尊嚴呐!今兒個不是你吳科長看不過去,尚主任打了我,還不是白打了!人家是長官呀!長官打當兵的是該當的!\"
吳勝男心裏酸溜溜的,直想哭。
老趙頭扒出了一個什麼東西看了看,認定不屬於可以下肚之物,又拋開了,繼續扒摟著,又說:
\"早先我給張作霖張大帥當差時,有一次炒菜多放了點鹽,張大帥的副官就把一盤熱菜倒在我的頭上!唉!唉!尊嚴!尊嚴......\"
吳勝男聽不下去了,一把奪過了老趙的鐵銑。
\"來,老趙,你拿火把,我扒一會兒。\"
\"不!不!\"
老趙頭死死抓住銑把不鬆手。
\"你是長官,這活不是你幹的!\"
吳勝男說:
\"現在沒有長官,隻有人!\"
老趙頭誠摯地道:
\"人和人不同!你吳科長能寫會畫,我老趙會幹什麼?我十條命也不如你一條命金貴呢!世間若沒有尊卑貴賤之分,還不亂了套!\"
就在老趙頭說這番話時,吳勝男聽到了腳步聲。她以為是尚武強和曲萍,或是在村裏宿營的士兵,起先沒有注意。待她漫不經心地轉過臉去看時,一下子傻眼了:在火把的光焰中映入她眼簾的不是帶軍帽的麵孔,而是幾個山民模樣的緬甸人,他們躲在距他們不到五米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牆後麵,幾支黑烏烏的槍口已瞄向了他們。
是緬奸!
她驚叫一聲:
\"危險!\"
身子一閃,擋住老趙頭的後背,摔掉火把就去摸槍。
不料,槍拔出來剛打開保險,緬奸手中的槍先炸響了,她胸脯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地上,把身後的老趙頭也壓趴下了。
她抬起握槍的手,顫抖著,對著那堵矮牆上晃動的腦袋打了一梭子。她恍惚聽到一聲慘叫,又聽到近在身邊的老趙頭開槍射擊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槍什麼時候握到了老趙頭手裏?繼而,她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血湧了出來,浸透了她的軍褂,順著她的小腹往大腿上流。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漿汁在一點點滲人身下的土地,她意識到,死亡已一步步向她逼近了。
老趙痛哭著,俯在她身邊。身邊是那支失落的火把,在火把發藍的殘光中,她看到了老趙頭熟悉的麵孔,她想把剛才沒說完的話說完。
她費力地張了張嘴,斷斷續續地說:
\"老......老趙,你......你是人!人,要有尊嚴!\"
她似乎還想告訴老趙頭,要他向尚武強道歉,可隻說出了尚武強的名字,後麵的話,便被死亡永遠地隔斷了......
在槍聲的召喚下,尚武強、曲萍和在村落裏宿營的許多士兵們都提著槍趕來了.然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一個在連年戰亂中度過了三十一個年頭的中國女人,在異國緬甸走完了她苦難而短暫的人生之路。
一片長短不一、口徑不同的槍紛紛指向夜的天空,尚武強、曲萍、老趙頭以及身邊的士兵們摳響了各自的槍機,爆作一團的槍聲擊碎了這個異國之夜深沉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