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了一陣子,曲萍抬起淚臉。
"你......你是怎麼回事?那夜你......你跑到哪裏去了?"
"我......我......"
他想把那夜見到的,想到的一切說出來,可喃喃了半天,還是忍住了.隻淡淡地道:
"我不喜歡尚武強,就獨自走了!"
曲萍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不再問了。
火亮亮的,把她的臉膛照得很紅。
火上的茶缸吸引了她的目光,她貪婪地嗅著散發在空氣中的米香味.說:
"你......你還有米呀?"
他點了點頭,沒說話。
他把那已煮好了的米湯端到曲萍麵前,盡量坦蕩地說了聲:
"吃吧!你......你大概是餓壞了!"
曲萍撕了塊青芭蕉葉包住茶缸把,顧不得燙,一口接一口喝起了米湯,喝完,又用手扒拉著,將缸子中的米吃得一粒不剩。
齊誌鈞難過地別過臉去: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竟被戰爭逼到了這種地步!他實在看不下去。
他忘記了自己生存的未來,忘記了曾命令自己牢牢記住的殘酷無情的五十英裏,把米袋裏所剩的米全部倒了出來,弄了點水,又煮上了。
一茶缸米水又煮成了稠稀飯。
他端過茶缸,再次遞到曲萍麵前:
"把這個再吃了吧!"
曲萍看著熱氣騰騰的茶缸,真想吃,可想了想,還是沒動。
"你......你自己吃了麼?"
齊誌鈞淡淡地一笑:
"我吃過了,你趕來之前,我就吃過一缸子稠飯了!真的!我運氣比......比你們好,我......我沒斷過糧哩!我碰上了一個好心的撣族姑娘,她送了我足有五斤米!"
曲萍相信了,高興地問:
"米還有麼?"
"有!當然有,藏在裏麵窩棚的芭蕉葉下哩!我......我怕被人搶......搶了!你......你快吃吧!"
曲萍這才端起茶缸,把茶缸裏的稠稀飯一點點吃光了。
真飽了。這是一路上唯一吃到的一次飽飯。
她真感動,甜甜地一笑,對齊誌鈞說:
"你真好!"
這是最高的獎賞。她的笑仿佛在火光中凝固了,他幾乎可以一把把它抓過來,揣進懷裏。她的聲音也好似一條柔軟的五光十色的絲帶,正可以用來束住那凝固的甜笑。
他想站起來去親她一下,隻一下......
頭卻發昏,站不起來。
再一想,也覺著這念頭透著一種卑鄙的意味,難道他給了她兩茶缸米粥吃,就該向她索取親吻的報償嗎?
他坐在那裏沒有動,隻說了句:
"不早了,去......去睡吧!"
窩棚不大,是人字形的,一邊睡著她,一邊睡著他。窩棚正中的樹棍上懸著一件軍褂,不是她的,是他的。
一件軍褂,隔開了陰陽兩個世界。
她倒頭便沉入了夢鄉,他卻睡不著。
他仍在尋找窩棚外麵的那個凝固的甜笑,那是她的甜笑嗬,她的!她在上海民生中學明亮的課堂裏這麼笑過,在重慶軍校的宿舍裏這麼笑過,在平滿納的戰壕裏這麼笑過。為了她的笑,盟軍少尉格拉斯敦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而他為她的甜笑,隻付出了兩茶缸稀飯。
這值得!
她應該永遠這樣歡笑!
愛的火焰燎烤著他的心,那芭蕉叢中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了,那個可能會和他決鬥的男人已經死了,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了,他為什麼不能愛呢?為什麼不能從軍褂下麵爬過去,喚醒她.向她大膽而明確地說:
"我愛你,愛你!我與生俱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你!為了你嗬!"
他不敢:
--就像他不敢決鬥,就像他不敢自殺,就像他不敢冷酷無情地去做狼一樣。
他不敢。
他用自己的軍褂設起了一道屏障。
她均勻的鼾聲一陣陣傳來,他能想象到她香甜而安詳的睡姿。她一定是仰麵朝天睡著的,她那令他神往的聖潔的胸脯一定正隨著呼吸而上下起伏著,她那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睛一定像兩道墨線一樣疊合著,她那誘人的嘴唇一定微張著......
膽子大了起來,沒來由地想起了郝老四給他上過的人生一課。他翻過了身,趴在幹芭蕉葉上,打定主意撩開自己設下的屏障。
生命的意義在於行動,他應該行動了,應該爬過去,告訴她,他心中一切的一切。
哆嗦著手,把軍褂一撩,軍褂滑落下來,一半落到了他的腿上,一半落到了她的腰上。他借著微弱的火光看見,她一隻手搭在胸脯上,微微聳起的胸脯在有節奏的起伏。
他悄悄挨了過去,挨了過去......
他終於靠到了她身邊,觸摸到了她聖潔的身體。
坐起來,喊醒她嗎?喊不喊?
他猶豫著,思索著,像一個偉大的將軍在決定一場戰爭。他挨靠著她的身體動都不敢動,仿佛怕輕輕一動就會觸發一場大戰似的。
不!不!不能在這種時候喊醒她,講這種話!盡管尚武強已經死了,可悲痛一定還在她心中壓著。他是人,不能乘人之危。
他應該在到了新平洋,到了上坎,到了印度的目的地,再向她傾述心中的愛,那時,他將是高尚的,無可指責的。
可是,她的胸脯,她的嘴唇太誘人了,他真想爬起來,輕輕地吻她一下,輕輕地......
身子向上一起,眼前旋起了一片爆飛的金星,他覺得很怪,自己咋這麼無用呢!咋會連自己的身體都指揮不動?
沒來由地想到了死。
也許他會死的,會靜靜地躺在她身邊死去的。他已經三四天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又得了熱病,渾身上下被蚊蟲叮咬得遍體是傷。他把最後的米都給她煮稀飯吃了,他的生命已沒有任何保障了,如果他死在這裏,他夢想中的高尚愛情就永遠是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了......
他一下子勇敢起來,那隻緊貼著她身體的手臂抬了起來,輕輕地落到了她的胸脯上。
他把手伸進了她軍衣紐扣的縫隙中。這真好、真好......
他太大膽了,他思索了五年,猶豫了五年,終於邁出了這男子漢驕傲的一步。為此,他會忘記一切苦難,而感謝這場戰爭.感謝緬甸,感謝這還未完結的死亡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