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2)

民國10年那個崩潰的傍晚是永難忘卻的,它像一幅凝固的生命風景畫,被記憶的大釘牢牢釘在了玉環的腦海裏。許多年過去了,那麼多繁雜喧囂的世事都成了過眼煙雲,唯有那個傍晚的景象還曆曆在目,就如同剛剛從身邊滑過,一伸手就能抓住似的。

玉環極是清楚地記得那個傍晚的全部情形。

是在一列北撤的火車上。火車在時而爆響的冷槍聲中開開停停。夕陽的光線映紅了整節車廂,四處亮亮的、暖暖的。被陽光照著,玉環和弟弟有一陣子老犯困。

空氣中彌漫著攪拌奶粉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聞,可因著夥夫長老張頭的緣故就變得油膩膩、髒兮兮、且帶上汗酸味了。那個傍晚,玉環眼見著老張頭擼著汗津津的胳膊在一隻大鐵桶裏攪奶粉,汗珠子直往桶裏滴。

玉環本想讓父親幹涉一下,卻終於沒敢,身為旅長的父親在撤退途中依舊很忙,就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和湯副旅長並身邊的軍官們看地圖,談戰情,直到開晚飯時才閑下來。

晚飯照例是奶湯子和黴煎餅。

自打隊伍撤出徐州,車上的人除了奶湯子、煎餅,再無甚可吃的了。

情況很不好,車一停下總有幾具屍體掀下去,有傷重死的,也有病餓交加死掉的,許多當兵的弟兄連黴煎餅也吃不到。

到這份上了,父親和湯副旅長還保持著應有的鎮靜。他們以為前方的溪河火車站還在自己人手中,以為過了溪河崩潰的勢頭就會得到遏止。

玉環聽到父親在開飯前指著地圖對湯副旅長和手下那幫軍官說:“弟兄們都不要慌!到了溪河就有辦法。我部就在溪河站下車休整,並給大帥發電求援,指調新四團,協助我們固守溪河、白口一線。”

湯副旅長問:“車上的隨軍家眷和傷員咋辦?在溪河下不下車?”

父親看著湯副旅長,以協商的口吻說:“隨軍家眷和重傷員我看就不要下車了吧?啊?直發後方省城算了!你老弟說呢?”

湯副旅長點點頭:“這樣也好,這樣一來,咱們就沒什麼拖累了,也能在溪河好好拚一下。”

父親心情不壞,手一揮說:“不但是拚一下,還得以溪河作為前進基地,伺機反攻哩……”

那個傍晚,父親和湯副旅長這一對辛亥結義的老弟兄,都以為自己的好時光還沒過完,都以為自己的馬靴還能腳踏大地,去和各路軍閥撕咬一番,他們再沒料到戰局會突然逆轉,前方的溪河火車站竟會是他們獨立旅最後的墓地。

父親伴著轟然作響的車輪聲步入了死亡的旅程。

在最後的旅程中,父親是安詳的。

玉環坐在父親身邊,和父親共用一個大茶碗喝奶湯子,就像在鎮守使署的家中一樣。

母親和弟弟也在父親身邊,他們合用一個飯盒在對過喝。

弟弟吸溜著鼻子,把奶湯子灌得順著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患著肺癆的母親一邊給弟弟擦脖子下的奶水,一邊不停地咳著,引得湯副旅長的太太老伸頭往他們這邊看。

父親最疼愛弟弟,見弟弟喝得那麼歡暢,自己端著大茶碗隻喝了幾口便不喝了,也不讓玉環再喝。

父親把剩下的半碗奶湯子遞給弟弟,要弟弟都喝完。

父親隻嚼幹煎餅,煎餅碎屑不斷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親嘴裏包著煎餅,嗚嗚嚕嚕說:“馬上就好了,過了溪河就是後方,會有合口的飯菜吃。”

弟弟頭一昂說:“爹,我要吃大肥肉!”

父親連連點頭道:“行,行,別的爹不敢說,這大肥肉爹保你吃個夠。”父親還對母親說:“玉環她娘,這回……這回讓你跟著受累了。”

母親道:“啥話呀,還不是我們娘幾個累了你。”

車窗透過的血紅陽光,把他們一家人的身影擠壓到這邊車廂的廂壁上。

後來,父親獨自一人默默抽煙,直到火車在溪河車站停下,再沒和家裏人說一句話……車是被迫停下的。

五小時前占領了車站的張師長把鐵軌炸毀了。

站台的另兩股道上有貨車,列車一停下,貨車裏的人就衝著列車開火,槍聲驟然大作,兩麵的車窗玻璃被打碎了許多,玻璃片兒四處迸飛,車廂裏不少弟兄稀裏糊塗就中了彈。

父親那當兒是機警的,貓下身子,大叫了一聲“臥倒”,車廂裏的人這才趴下了。

玉環是趴在母親懷裏的,槍聲一響,母親就把她和弟弟都摟在自己身下了。玉環記得,當時她並不怎麼害怕,拚命想把身子從母親的懷裏抽出來,母親卻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隻好這麼趴著,聽任外麵激烈的槍聲撕碎那個停滯的黃昏。

父親料定大勢不妙,在槍彈的威逼下把身子貓了片刻,便撩開窗簾往外瞅,也不知瞅到了什麼,瞅完後,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愣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子,對湯副旅長歎了口氣說:“完……完了,快打……打白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