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似人君(2)(1 / 1)

我生於上海,食大米長大,曾經覺得此論有點牽強。1949年,到了北方,嚐到了咬難斷、嚼難爛的戧麵饅頭,硬如鐵、厚如磚的掛爐鍋盔,才體會這些幹糧在胃裏,那確實難以克化的過程,便欽服了魯迅的論斷。吃了一肚子這樣的食物,在牛車上長途顛簸,老先生要是不得胃下垂病,或胃黏膜脫落症才怪呢!

病因的時代性,地域性,是在特定的環境條件、精神狀態下,人類生活習慣所形成的必然結果。孔夫子那個時代,容易得消化係統的病,因為食物粗糲,製作簡陋,連皮帶殼,極難吸收,故而胃腸受損。改革開放以後,人們日子好過,胃口大開,攝取食物大大超過營養需要,結果,肝有脂肪,尿中有糖,一時間,富貴病又成了時髦。至於與我年紀相仿的當代文人,十有八九,不是高血壓,就是冠心病,不言而喻,20世紀裏的政治運動,那年複一年的誠惶誠恐,那歲複一歲的惴惴不安,恐怕是造成心血管疾病的主要原因。

真是什麼時代生什麼病,胃病固然要命,心血管病則更要命,這一點,我又不禁羨慕孔夫子的幸運了。

但是,二位聖人的求職過程,相當不順。“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陳梁”(《史記》),四處碰壁,狀況頗糟。其所以如此,道理很簡單,大時代變了。用現在的話說,社會轉型期,儒家的烏托邦主義,民貴君輕的理想主義,克己複禮的完美主義,已經是“昨夜星辰昨夜風”,陳舊了,過時了,不吃香了。膠柱鼓瑟,不知變通之道,焉有不落伍的。

那些更務實,更功利的人君,寧肯接受采用懲罰手段的,不顧人民死活的,不講道義公正的,乃至於為達到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的“法家”統治術。也就是在“批林批孔”時抬舉的那些名公,他們一上台,道路以目,刑及三族,株連網及,不論無辜,馬上就將老百姓弄得啞口無言,連屁也不敢放一個。人君(尤其像梁襄王這樣不似人君者)覺睡得安穩,立刻賞給他們“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史記》)的優厚待遇,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了。

看到這些,孟夫子連自殺的念頭都有過的。所以,磚畫像上的孟夫子,臉很長,像犯了痔瘡似的,一腦門子官司。但是,中國的老百姓,還是應該感謝孟子這個“不似人君”的論斷,這等於是一把尺子,可以用來丈量數千年封建社會中那些皇帝,或不是皇帝的皇帝,夠不夠格?如果老百姓有了這一份敢於抬起頭來丈量皇上的勇氣,實在是了不起的精神解放。

但是,話說回來,毫無民主可言的封建社會中,有這點勇氣,或者,沒有這點勇氣,能改變“不似人君”者的一根毫毛嗎?

這裏,就得以沙陀人李存勖(885—926)為例了。

他在沒有當皇帝之前,倒也沒有多少可挑剔的地方,一坐上龍椅,就不是那東西了。歐陽修的《新五代史》,對這個“不似人君”的後唐莊宗,有一段精彩的記載。

“其戰於胡柳也,嬖伶周匝為梁人所得。其後滅梁入汴,周匝謁於馬前,莊宗得之喜甚,賜以金帛,勞其良苦。周匝對曰:‘身陷仇人,而得不死以生者,教坊使陳俊,內園栽接使儲德源之力也。願乞二州以報此二人。‘莊宗皆許以為刺史。郭崇韜諫曰:‘陛下所與共取天下者,皆英豪忠勇之士。今大功始就,封賞未及於一人,而先以伶人為刺史,恐失天下心。不可!’因格其命。逾年,而伶人屢以為言,莊宗謂崇韜曰:‘吾已許周匝矣,使吾慚見此三人,公言雖正,然當為我屈意行之。’卒以俊為景州刺史,德源為憲州刺史。”

這樣一個戲子皇帝,也許是中國曆史上的惟一。

在中國,皇帝有表演欲者很多,而且,很多皇帝都是非常好的演員。別看坐在龍椅上,像模像樣,人五人六。一下朝,晉惠帝是個白癡,隋煬帝是個色鬼,東昏侯是個無惡不作的壞蛋,而劉宋蒼梧王,齊文宣帝,金海陵王等等,則是製造災難的禍亂之源,但在扮演皇帝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是很盡職的演員,該念該唱,一點也不荒腔走板。所以說,不具備戲子的本領,是當不了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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