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濤的“寧馨兒”,從一開始就含有讚美之意,也是指其外在的體貌而言。“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則是對其未來的判斷,王衍內在的人格、品行、心地、良知,還真是不怎麼樣。如果進一步使這個用錯了的詞,繼續錯下去,那麼,“寧馨兒”,就應更分為一個人表象的“寧”和品格的“馨”才是,若從這個意義上講,王衍隻能算是一半的“寧馨兒”,外貌極佳,人品極次。
南朝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是部記錄魏晉人物言行的書。王衍是大貴族,大官僚,大名士,同時還是一個大玩家,自然是在書中不斷出現的主角。“王夷甫,容貌整麗,妙於談玄,恒捉白玉柄麈尾,與手都無分別。”短短二十幾個字,一下子抓住了這位名士祖師爺三個特點,整麗的外貌,玄談的嘴巴,和他創造的清談時的道具——麈尾。
這器物,後來失傳了,那樣子,究竟像拂塵,像羽扇,還是像雞毛撣子,誰也說不上來。大概如現在影視界的男導演,都留很邋遢的胡子,做流行歌曲的男音樂人,都紮很肮髒的辮子一樣,已成為一種圖騰崇拜的象征物。麈尾也如此,由於王衍的提倡,漸漸成為風尚,自西晉至東晉至南朝三百年間,不管貓啊狗的,都拿一根雞毛撣子,在手上搖著裝名士。
現在,麈尾是沒有了,但胡謅詩詞,信筆塗鴉,亂寫文章,附庸風雅的假名士,還是屢見不鮮的。細品這個王衍,的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異現象。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像,什麼玩意也拿不出來,然而,什麼場合也少不了他,居然是個人物,還是個大人物,也真讓人匪夷所思。安徒生死了快有一百二三十年了吧,怎麼皇帝的新衣還沒完沒了呢?
而且,總有一支麥克風塞到這位人物的嘴下,而且,無論長篇短篇,散文隨筆,宋元明清,亞非拉美,民風民俗,紅白喜事,和尚尼姑,三教九流,他都能閉著眼睛,都敢張著大嘴,天南海北地瞎嘞嘞一通。而且,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成了文壇前輩,成了青年導師,成了著名的文化人,成了麻將牌裏的百搭,少了他還真不開胡。有的甚至成了爺,沒有爺的引見,發給小女子一張門票,文壇那道門檻,還真是邁不過來。
說白了,王衍是一個空手道,作為文人,無著述,作為名土,無名論,作為官吏,無建樹,作為談客,無高見,無足稱道,狗屁不是。毛澤東說的“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魯迅說的“空頭文學家”,北京人說的“癟皮臭蟲”上海人說的“空心湯團”,就是這班人的真實寫照。但他善於炒作,善於拿捏,善於借風使舵,善於拉幫結派,再憑那一張嘴,手持麈尾,坐而論道,口吻生花,卻能炒出極高的威望,極盛的聲名。
您不得不服,這世界就屬於能吹牛皮的人。
那時,洛陽城裏,他的知名度,總列排行榜首位。《晉書》稱王衍,“盛才美貌,明悟若神,聲名藉甚,傾動當世,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後進之士,莫不景慕仿效。”《晉諸公讚》曰:“夷甫好尚談稱,為時人物所宗”,《晉陽秋》曰:“夷甫有盛名,時人許以人倫鑒識”,《世說新語》舉了一個例子:“中朝時有懷道之流,有詣王夷甫谘疑者,值王昨已語多,小極,不複相酬答。乃謂客曰:‘身今少惡,裴逸民亦近在此,君可往問。’”看看,他還挺忙,挺拿搪,挺端個架子。
名人崇拜,是中國人在封建社會裏,磕頭磕久了以後,落下的一種仰臉看人的毛病。空手道們就吃準了普通人對名流的仰慕心理,所以,出名,邀名,炒名,爭名,不擇手段,不管好歹,不問是非,不分青紅皂白,隻要能有名,削尖腦袋也幹;名是無形資產,與有錢者,與有權者,同起同坐,不相上下。本是無足輕重的王衍,因為有了這份虛名,成了洛陽城裏擁有話語霸權的那摩溫。
當時的士流後進,文苑學子,一是相當的賤骨頭,二是被他唬得夠嗆,很在意他的褒貶,很買賬他的評論。就像時下的年輕作家,非要請名人寫序,請名評論家鼓吹一樣,哪怕掏大把的審讀費也在所不惜。王衍半點不謙虛地認為自己有品評識鑒的特權,“於意有不安者,輒更易之。”因此,成語中的“信口雌黃”,也作“口出雌黃”,也是因他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