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見麵,有點滑稽,如同蘇聯電影《列寧在十月》,那位紅軍戰士,進了冬宮,看見騎著高頭大馬的沙皇將軍,來不及舉手敬禮一樣,石勒認出俘虜隊裏的王衍,想起當年上東門擺攤的經曆,不覺自慚形穢,竟連忙趨前致意,“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勒甚悅之,與語移日。”
王衍終究是徒有外表,而絕無人格力量的文人,為了苟且求生,一方麵推卸自己的責任,說自己不過是個大玩家,不問政治;一方麵無恥地向那個胡服左衽,說不定腦袋上留一撮毛的胡人首領獻媚,要他稱尊號,做皇帝,跟他做起政治交易。
石勒對這個handsome的男人,一是折服他的口齒,二是欣賞他的儀態,三是他內心深處對於中原文化的景慕,才有這次坐下來交談的可能。想不到此公如此表裏不一,整個一個奸佞之徒,聽到這裏,不由得勃然大怒,“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於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以下均見《晉書》)
的確,有那麼一刹那間,石勒猶豫過,對這位中朝衣冠的代表人物,怎麼處置,動搖過,曾問過手下人:“當可活否?”然而,當他聽到這位知識分子的話語,心靈之中,竟是如此漆黑一團,竟是如此卑鄙齷齪時,他覺得麵前這個中原文人,盡管非常handsome,活在世界上也是十分多餘的了。
於是,呼左右挾出,關在一間土屋裏。不是將他殺死,而是半夜裏派士兵將四堵牆推倒,將他壓死在裏麵,給這位寧馨兒保留一具完整的屍體。
這條來自北方的狼,想不到倒是一個藝術上的完美主義者。
寧馨兒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名和實,表和裏,外麵看得見的東西,和內裏看不見的東西,誇張虛浮哄抬起來的聲名,和實實在在的學問才華,並不總是那麼一致的。有這點清醒認識,無論看人,還是待己,能夠一分為二,能夠實事求是,也許不無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