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如巨罩的紅樹林頂端,露出微微淡藍。海蓮搖著小船,靜靜地晃進了黑黝黝的紅樹林之中。

密密層層的紅樹根莖像一個個巨大的竹籠罩,從水麵直罩進海水深處,小船在根莖的空隙之間穿行。

晨曦從紅樹的枝葉間透進來了,看得見水的綠色、樹的綠色了。晨曦染著樹林間彌漫的迷霧,迷霧在紅樹間繚繞,紅樹在迷霧間浮現,櫓撥水響的汩汩聲在海蓮耳邊低吟。海蓮被這眼前的光景陶醉了。她每次這麼穿行的時候,都有一種陶醉漫於心間,她覺得這好像是她一生中最喜歡做的事情。

她因搖船,也因紅樹枝丫的纏繞,一直躬著身,但她窈窕的身段,還是盡顯林間。晨曦照到她臉上了,漂亮的瓜子臉圓滿而緊健,平順的短發襯著滿臉的桃紅,水靈的眼睛閃出星星點點的亮光,她要找的地方,要找的人快到了。

那是她理想中的男人,她閉著眼也可以看到他那高瘦挺拔的身材,英俊的臉龐。特別是那挺拔油亮的鼻子,讓她恨不得此時此刻就用她嫩紅的雙唇在上麵嘖嘖地熱吮,就好像她孩子吮吃她乳頭那樣。她不覺有點氣喘,做了個深呼吸,她甚至有點鬧不明白,她每次去找他的時候,都這樣滿心歡喜,是因為又能看到他呢,還是因為送去了有用的情報。

她今晨要找的“他”,是共產黨地下縣委書記蘇林,她是給他送飯又送情報來了。還送什麼呢?送人?她隱隱約約覺得,他也喜歡她的,每次見到她,他那笑容總是有點別樣。這別樣,隻有她的心才能辨出來,說不定,他最高興的,是她把她送到他麵前呢。

這裏的紅樹林,沿著海岸線綿延了四五十公裏;從岸邊向海裏伸展,寬的地方上千米,窄的地方也有兩三百米,濃濃密密一派翠色。而且,在海灣的中間,在海水的環抱中,還有幾片濃密翠綠的紅樹林,像海裏翠綠的小島。黨的縣委機關,就長駐在其中一座小島上。而遊擊隊則分布在沿岸的紅樹林裏。日本人找不到,抓不著,而黨的遊擊隊,則常常給他們個出其不意,讓他們在懵懵懂懂中丟盔棄甲。有一次,他們的一個小兵在尖嶺村被村民打死了,他們派了一個小中隊進村,把男女老少都趕到尖嶺學堂裏,在學堂內外堆滿了幹柴,學堂外麵架起了機槍。幹柴點燃了,學堂裏麵哭叫聲大作,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黨的遊擊隊從村子附近的紅樹林裏鑽出來,從日本人的背後迅猛衝殺,把這個小中隊消滅了,救出了尖嶺村的男女老少。日本人惱火了,用大量汽油潑到紅樹上,倒進海水裏,放火燒紅樹林,但汽油盡了,火滅了,紅樹林還是密密麻麻。於是,又把海岸幾十個村莊的人都趕去砍紅樹林,日本兵端著槍監督。但是,紅樹林是長在灘塗中,立在海水裏的。而海水一天一漲潮,人們隻能在落潮時,站在泥濘的灘塗中砍樹。紅樹很堅韌,樹根像大藤條,刀斧劈下去又彈起來,夠不著力;樹幹像鋼柱,砍伐時震得“虎口”欲裂,十幾個人砍幾天,都砍不倒一棵大紅樹。而且,這砍樹是抓自己救命恩人的活,村民們盡是磨洋工。日本兵站在背後時,就用刀刃砍,日本兵走遠了,就用刀背敲。一個多月下來,沿海一片狼藉,村民們都很痛心,但也隻是砍了整個紅樹林的皮毛,根本破壞不了紅樹林的蔭蔽作用。

它依然是濃濃密密,浩浩蕩蕩,煙煙淼淼的氣勢,依然是共產黨的領導機關和遊擊隊駐紮的天然屏障。日本人見“燒”“砍”紅樹林的兩招不奏效,隻好用老辦法在岸邊的山頂上建了個炮樓,日夜監視遊擊隊在紅樹林裏的活動。海蓮今日送的信,就是這炮樓昨夜被遊擊隊端掉的消息。

海蓮是負責跟蘇林聯係的交通員。今年才二十出頭,但孩子已經四歲了。

家在這紅樹林邊上的村莊裏,村莊叫會龍村。村子裏有五十多戶人家,村子前麵是紅樹林,後麵是龍珠嶺。嶺上森林茂密,亂石嶙峋,山頂上有一塊圓圓白白的花崗岩石頭,遠遠看去,像一顆潔亮的玉珠,龍珠嶺因此而得名。海蓮小時候常到山上來,爬到大石頭頂上,看大海,看紅樹林,感到家鄉多麼美麗啊!她太愛自己的家鄉了。她父母早逝,跟奶奶一起生活。因家中有些田產,經濟有來源,從小有書讀。她天資聰穎、個性活潑、熱情開朗,讀初中時,就是學校很活潑的校花。幾次帶著班上同學到集市上宣傳抗日,把日本鬼的腦袋畫在木頭上,當場用刀砍碎,以激發民眾抗日熱情。但在她初中剛畢業那年,奶奶就按她小時候“送檳榔”的訂婚,做主讓她跟附近東坡墟上的甫椿結了婚。日本人侵入海南島那年,她生了個男孩,取名叫甫喬。孩子剛斷奶,她就按捺不住抗日的熱情,為紅樹林裏的遊擊隊跑聯係,送衣送食送情報。甫椿是個圖安靜的人,很不習慣海蓮的風風火火,跟海蓮吵了一架,就負氣去新加坡謀生了。海蓮就把孩子抱回娘家,又跟奶奶住一起。孩子由奶奶和村裏的嘉英大嫂幫忙帶,她放下心來抗日,很快就加入了共產黨。大家看她熱情伶俐又有文化,就委派她做縣委機關的交通員。從此,她就跟蘇林一來二去交熟了,並且越來越想見麵,發展到現在,不見麵就心發慌,見了麵就很愉悅。她知道自己這身上發生什麼了,這血液裏流動著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