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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海蓮清晨醒來,就聽到咖啡鋪裏的嘈雜聲,這多像她十年前在文城開飯店時聽到的聲音喲。她仿佛置身於裕魁雞飯店裏,但她很快清醒過來,這裏已是新加坡,在前夫甫椿開的咖啡店裏。

她是昨晚來到新加坡的。她經過六天六夜的顛簸,從文城坐班車到海口,又從海口乘船到廣州,從廣州搭火車去深圳邊陲小鎮,從那過香港,再從香港乘飛機來新加坡。在香港機場,她給甫椿發電報告知航班。甫椿和他的新加坡妻子甫興榮坐了巴士,準時到機場接她。

甫椿這咖啡店也是三層的騎樓,鋪麵比她的“裕魁雞飯店”小了大半,約有八公尺寬。一二層做店鋪全賣咖啡,三層住著甫椿嶽父母、夫妻倆和一個男孩,孩子叫甫新,已八歲,算是甫喬的異母兄弟了。一層除了夥房、工作間,還住兩個夥計。海蓮就住在一層新隔出來的小房間裏。海蓮看得出來,這小樓是很擁擠的,她住的小房是甫椿為了她而新隔出來的。她跟甫椿、甫興榮坐巴士過來,一路上大家話不多,但也從交談中知道:甫椿來新加坡後,常在海南街的“甫氏堂”跑堂端咖啡,因為勤快、賣力,很受堂主和客人賞愛。甫興榮當時初中畢業,跟父母在堂中幫工,就暗戀上甫椿了。日本投降後,堂裏生意日日見好,甫椿收入增多,就在堂旁租一間小平房住下。上午到堂裏打工賣咖啡,下午買來豬赤肉,切片醃好,晚上用小推車推到晚茶廣場、影戲劇場或夜間集市賣赤肉串,當地人叫賣“沙爹”,也積攢了些小錢。興榮瞅著方便更是常來常往,有時下午還偷空過來幫他切肉醃肉。興榮父母看在眼裏,明在心裏,不太高興,但也不反對,畢竟甫椿有模有樣有人品,自己女兒雖然伶俐,但長得矮小,也攀不上哪兒去。一天,甫椿向米鋪買了兩袋米,鋪主叫他一起去碼頭取米。一隻小船載了一船米過來,買米的人爭先恐後取了自己的份兒去了;甫椿最後一個人下船,搬上了最後的兩袋米,又雇三輪車運了回來。在他自己一人把米倒進米缸裏的時候,同時從米袋裏倒出兩團東西,烏黑烏黑的,很像他在甫民堂看到有錢人抽的鴉片,俗話叫煙土,他小心地收拾好,放在幹燥的小盒裏,好些日子不對此事吭聲。過了近半年,看到還沒有任何動靜,他就在賣“沙爹”的當兒,向熟人打聽煙土的行情,最後,以很可觀的價錢出手了這兩團煙土,發了這筆橫財。甫椿就把這小房子連土地買下來,然後說服興榮父母參股建起了三層騎樓,跟興榮結了婚,開起了“夫妻咖啡店”。他們把自家的“甫”姓和“興榮”的“榮”字組合,取其諧音,起了個吉利店名:“福榮咖啡店”,小生意一直熱熱鬧鬧,興旺至今。

海蓮起了床,到公共衛生間洗漱完畢,在轉回房間的過道上,就看到甫椿、興榮正忙著給客人端咖啡,送糕點,嶽母婆坐在門口收茶錢,兩個夥計跑上跑下。夥房那邊熱氣騰騰,香味陣陣。這也真像她在文城開店的情景。看來,新加坡人也不比我們閑多少呀,也是一輩子辛苦勞累掙汗水錢呀,隻是他們能專心掙錢,平安度日,不像我們那邊名堂那麼多,折騰得老百姓不得安生,甚至餓死人。甫喬叫她自個找張桌子坐下,就在鋪堂裏叫些早點吃。她隨便在客人身旁坐下,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塊蛋糕。咖啡和蛋糕的香味熏得她直流口水,她已經好幾年沒嚐到這美味了。她頓時想起嘉英嫂,想起家鄉的人們,悲涼的感覺又湧出來,她很快吃完這頓早餐,就想去幫甫椿端咖啡,這活她也很習慣的。甫椿說:你剛到,就走走逛逛吧,往後日子還長,有的是幹活的時間。她也就答應了。而且,要早些給村裏寄食物,讓嘉英嫂他們早些吃上番飯番餅,是她心頭最沉甸甸的牽掛,她不能“飽人不知餓人肚”呀。因而,她很想在這海南街逛逛,看哪些東西最合適寄回去,東西的價錢是多少,要如何向僑胞們傳遞家鄉的信息,讓他們也出手幫忙。她就這麼想著,走出了店鋪。

這海南街也真像文城的文南街,隻是寬了點,直了點,長了點。她這時好像就站在老家的文南街上,而且,不遠處,還有一家“海南雞飯”招牌,就更像了。但店鋪裏各種紛呈的商品,就大不一樣了。海蓮覺得自己忽然間進入了各種食品、用品的神話世界。絕大多數的商品,是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特別是副食商品裏的麥片、白糖、豬油、餅幹什麼的,讓她貪婪地看走了神,饞得流出了口水。嘉英嫂、海牧、銀葉、海桑、石穀嫂他們多麼需要這些東西哇,在老家見都沒見過,偷都偷不來,在這裏應有盡有、琳琅滿目,還要求顧客來買呢。也都是咱中國人在操持,人種相同處境大異呀。她逛了一會,就走進咖啡店的甫氏堂,她想在這裏,找人聊聊天,透一透自己的想法。

甫氏堂的一樓也是賣咖啡的,鋪堂比“福榮”的寬得多。人們衣著齊整,頭麵光鮮,在怡然地飲著咖啡,低聲地交頭接耳,宛如活在天堂裏。海蓮雖然換了新衣服,但自覷自己這雙手,想想臉上的太陽臘,自感成了異類,連在大堂裏駐足舉頭張望的勇氣都沒有,隻自卑地低頭穿過大堂,無目的地向二樓走去。二樓是娛樂廳,人們在兩人一對、四人一圈地下著棋,搓著麻將、打著骨牌,不時有叫喊聲響起。她站在樓梯口掃了幾眼,猶豫了一會兒,就想扭頭下樓,忽然有人喊了她一聲:“海蓮姐。”她循聲望去,一下子認出是甫椿的嶽父,在昨晚接風飯宴上見過。他五十開外的年紀,瘦小而硬朗,正端坐在一張桌子前,看樣子是在這裏看堂管堂的。她得救一般應了聲,就笑著走過去。

“阿公在這裏看館嗎?”海蓮問。

“對,興榮媽幫他們開店了,我還留下管堂。”

“這樣多好呀!來玩的人多嗎?”

“出九入十的,還算正常,要參他們玩下嗎?”

“不,不,不會,隨便來逛逛。”

“初來乍到,逛逛好。”甫嶽父說著為海蓮拉過一張椅子,“請坐。”

海蓮恭敬地坐下來,慨歎說:“新加坡人生活多好呀。”

“過得去,我們唐山也不錯呀。”

“唉,直話說,苦多了”。

“報紙上老在說,畝產上萬斤,糧食堆成山,孩子們都拿飯團打飯戰呢。”

“唉……”海蓮長歎一聲,就說不出話來,淚水湧滿眼眶。

甫嶽父一看海蓮那神色,語氣也凝重起來:“報紙上說的不對嗎?”

“差得遠了!”海蓮鼓起勇氣大聲說,接著從衣袋裏掏出手帕抹抹眼淚,然後,抬起頭,沉重地向著甫嶽父說:“都餓死很多人了。現在,還沒過糧食關呢。”

“餓死很多人?我們海南插根筷子都出芽,怎能餓死人?”

“唉,說來話長啦,我隻想快點買東西寄回去。正想問阿公,怎麼樣才能多寄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