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小吳的話剛完,汽車在機耕道上停住了,劉副鄉長從駕駛室跳了出來。同時,四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也從車廂裏跳了下來。看見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在這裏,徑直走了過來。

“你們這裏進度咋樣?”劉副鄉長還沒走到地頭,聲音先到了。他的臉上掛著一層寒霜。

陳民政回答:“我們正在做工作!”

劉副鄉長顯得更不滿了,他看也沒看陳民政,隻沉著臉說:“正在做工作,這工作要做到啥時候?別的村好歹都動起來了,你們還是大姑娘打屁,穩起!周書記開會,下午就要回來了,看見我們還是這個樣子,會咋個想?”

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都露出了內疚的神色。龍萬春說:“我們一定想辦法,爭取今天能有效果!”

可劉副鄉長似乎沒聽見他的話,隻黑著臉,轉過頭,指著麵前的地大聲問:“這塊地是誰的?”不知他是沒看見地裏的文忠還是明知故問。

文忠聽見問,臉上立即換上謙卑的笑容。他想起那天在劉華川家裏吃酒的情況,劉副鄉長還喊他“老兄”,給他敬過酒,覺得他挺不錯的,就恭敬地回答:“我的,鄉長。”

劉副鄉長用眼角斜了文忠一眼,像壓根不認識他了一樣,大聲命令說:“拔!把地裏的豆子全部拔掉!”

文忠吃了一驚,他也不知劉副鄉長是不是真的不認識他了。可聽了他的話,心裏卻不滿起來,說:“凶啥?”他本能地想拒絕執行劉副鄉長的命令,可一看他那副雷都打不透的臉,不覺哆嗦了一下,話到嘴邊變了,說:“是,我拔!”

“馬上拔!”劉副鄉長繼續命令說。

文忠沒辦法了,看了看劉副鄉長,隻得彎下腰,拔起豆子來,每拔幾棵,他都斜眼去看劉副鄉長。劉副鄉長一行人就站在地邊,默默地監視著他。文忠一狠心,加快了拔苗的速度,把拔出的豆苗極亂地扔著。可每拔一棵,他都覺得是在剜他的心頭肉。聽著豆苗根係離土的“噗噗”聲,他感到它們在哭泣。

別的村民看見,也不再說啥,走回了自己地裏,像文忠一樣,默默地拔起莊稼來。

看了一會,劉副鄉長的氣似乎消退了一些,對了龍萬春問:“還有哪些地方沒動?”

龍萬春說:“那我們去二社看看吧!”說完,一行人開始往外走。走了幾步,劉副鄉長又回頭對文忠說:“好好地拔幹淨,我們等會兒還要回來檢查!”

文忠心裏憋著氣,隻想罵他一句“不是東西”,卻說成了“是”!

可是,等他們剛剛走過地邊,文忠就一屁股坐了下來,像是憋了很久的冤屈一樣,將手中的豆苗狠狠往地上一扔,氣憤地罵道:“拔!我給你拔個!龜兒子些,吃人飯,屙狗屎,盡幹些不是人幹的事!”

旁邊地裏一個漢子見了,也坐下來,說:“就是!剜肉補瘡,剜布補洞,不幹!”

文忠看了看拔了半廂的豆苗,越看越生氣,不覺提高了聲音:“老子不拔,看你們得不得把我拉去剖腹!”

話音剛落,忽然見劉副鄉長叉著手,黑煞著臉,怒目金剛一樣站在他麵前——原來,劉副鄉長他們還沒走遠,文忠的第一句氣頭上的話就被他們聽見了,劉副鄉長就怒氣衝衝地趕了回來。

文忠一下傻了,目瞪口呆地望著劉副鄉長,半天說不出話。

劉副鄉長也緊緊盯著他,盯得文忠的頭皮,一陣陣發起麻來。

半晌,劉副鄉長才厲聲問:“佘文忠,你剛才說些啥?!”

文忠的臉刷地白了,繼而又青了,就像小時候偷了別人東西被當麵逮著了一樣。他驚惶地望著劉副鄉長,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半天,才支吾地說:“我……我,沒說啥呀……”

劉副鄉長卻不管他的惶恐,繼續高聲追問:“你說哪個是狗,哪個是畜生,啊?!”

文忠的臉頓時由灰白變得緋紅了。此時,他的神情與其說是尷尬,還不如說是滑稽更為確切。他知道瞞不過劉副鄉長了,便自輕自賤地說:“我是罵我自己吃人飯,幹狗活路,罵我自己!”

劉副鄉長的鼻孔裏哼了一聲,說:“你莫給我耍手腕,你心裏的腸腸肚肚,我一眼就看得明白!栽桑種麻是縣委的決策,哪個是狗,哪個是畜生?縣委領導是狗,是畜生?你陽奉陰違,當麵答應帶頭,背後抗拒縣委的指示,我正找不著典型,你倒撞到我槍口上來了!”說著,他回過頭,對四個跟他而來的督察隊員說:“把他帶回鄉上去,將問題弄清楚!”

文忠仿佛聽到一聲晴天霹靂,他壓根沒有想到一句氣話會有這樣嚴重的後果,內心不由得更恐慌起來,忙可憐巴巴地望著劉副鄉長說:“我……我可沒說啥呀?”

劉副鄉長說:“還沒說啥?我不敢剖你的腹,可我倒要看看,是胳膊硬,還是大腿硬!”

周圍的群眾見了,這時紛紛圍了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為文忠求著情:

“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

“說錯了改過來就是!”

連陳民政、小吳和龍萬春,眼裏也露出了作難的神色。劉副鄉長是領導,他發了話,他們都不好公開更改,可又挺理解和同情文忠。過了一會,陳民政想了一個調和的辦法,對文忠故意說道:“要以實際行動來改正錯誤,還不快把豆苗拔了!”

文忠聽懂了陳民政的意思,現在,他這個老實、膽小的人,隻求劉副鄉長莫把他帶到鄉政府去,於是便一個勁地點著頭說:“是,我拔!我拔!”

可劉副鄉長似乎不容忍自己的權威受到一點兒動搖,對著文忠說:“你現在想拔也拔不成了!”又回頭嚴厲地批評陳民政說:“怪不得你們的工作做不走,都像你們這樣怕得罪人,這栽桑種麻的工程就別搞了!”說完,對四個督察隊員命令說:“把他帶回去!”

督查隊員互相看看,遲疑著不肯上前抓文忠,隻說:“走吧!”

陳民政見了,沒別的辦法,隻好也對文忠說:“去吧,好好作個檢討!”

龍萬春也說:“吃一次虧長一次智,吸取教訓就是了!”

文忠的臉痙攣了起來,變成了醬紫色。他看著劉副鄉長,目光由剛才羔羊般的溫順,變成了一種由絕望而帶來的憤怒。他的嘴唇哆嗦了幾下,目光中噴出了怒火,隻見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石破天驚般地大叫了一聲:“去就去,我也沒有犯法,我肯信你敢把我吃了!吃了還要吐骨頭呢!”說完,怒氣衝衝地朝外走去了。

他的這一行動,出乎大家的意料,人們都不敢相信地互相望了望,連劉副鄉長一行人也愣住了。過了一會,才醒悟過來,朝文忠追過去。他們看見文忠走過汽車旁邊,又繼續向前走,劉副鄉長就大叫起來:“上車!聽見沒有?”

文忠停了一下,迅速轉過身,走回來,抓住車廂板,爬上了汽車。劉副鄉長一行人等文忠在車上坐好以後,才匆匆忙忙趕到,爬上汽車。司機調過了車頭,鳴了一聲喇叭,小四輪貨車就載著文忠,往鄉政府駛去了。

這時,文忠倒一下顯得堅強了。憤怒和絕望也給他帶來了勇氣,他決心做一回真正的、鋼鐵般的漢子,看姓劉的能把他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