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的這種意誌,不久就自動瓦解了。

到了鄉上,他們並不急於“修理”文忠,隻是叫他在鄉治安室裏坐著,不要隨便走動,聽候處理,然後就全部出去了。文忠隻以為他們是回寢室喝水或抽煙,不一會兒就要來“處理”他,先還氣鼓鼓的,把臉板著,一副全無懼色的模樣。可是,過了很久,沒有一個人來,他呆呆地坐在屋角的椅子上,四周悄無聲息,他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不知道他們在商量些啥,又會咋個“收拾”、處罰他。漸漸地,心中升騰起的不畏強暴的英雄氣概,逐步讓位給了忐忑不安。又過了很久,大概都快吃中飯了,還是沒一個人來管他。院子裏的太陽十分明亮,照在對麵廚房的煙筒上,閃著一層灰色瓷釉似的光芒。幾隻麻雀在院子旁邊的槐樹上,跳來跳去,自由地叫著。文忠去搜尋麻雀的影子,可濃濃的樹葉遮住了它們,他隻看見樹枝在閃動。文忠覺得身上燥熱起來,那種忐忑的陰影越來越重,漸漸又變成了恐慌。他們越不露麵,他就對麵臨的懲罰越難以猜測。他知道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要不,為啥要把他弄到鄉上來呢?他隻期望,不論啥樣的懲罰,他們能早點說出來,別讓他在這裏受折磨。他覺得這是一種比用刑還殘酷的折磨。他想走,可他又不敢,怕“罪”加一等,可這樣等著,就等於受煎熬。就這樣,這個想挺起脊梁做一回英雄的漢子,慢慢被時間和鄉政府的“冷處理”戰術給瓦解了意誌。

又不知過了多久,文忠估計已吃過了午飯,因為他的肚子早已“咕咕”地叫喚了起來。這時,才有兩個吃飽喝足的鄉幹部——一個公安員、一個治安員,拿著紙筆走了過來。而此時,這個老實、膽小的莊稼漢子,已完全成了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般的可憐模樣。

公安員和治安員在他對麵坐下,開始詢問他的姓名、年齡、出生年月,家庭成分、成員以及今天發生的事情。文忠壓根沒經曆過這種場麵,也不知他們問這些有啥用途。他像一個膽怯的人犯,木頭一般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愣著兩隻眼,一邊發癡地看著兩個辦案人員,一邊機械地回答他們的話。

詢問完畢,公安員拿著筆錄材料過去,要文忠按指印,文忠哆嗦著,在每頁紙上按上了一個鮮紅的拇指印跡。

公安員合上材料,走回辦公桌旁坐下,這才大聲說:“根據你的行為,我們可以上報公安機關,判你的治安拘留!”

文忠一聽,霎時瞪大了眼睛,麵頰拉長又變得慘白起來,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種像動物瀕臨死亡時的巨大的恐怖神色。天啦,拘留!在鄉下人心中,拘留就是蹲大獄,是犯了大罪!家裏文富剛蹲了大牢,難道自己也真要去蹲嗎?要真是這樣,家裏全完了,自己也全完了,沒麵目見人了!這時,他在心中大罵起自己來,悔不該說那些氣話,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呀!在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襯衣已被冒出的冷汗濡濕了。他想下跪,哀求兩個辦案人莫把他送進監獄,可腿哆嗦著,半天沒站起來。

這時,打了一個“精神戰”並取得滿意效果的公安員笑了一笑,才接著說:“但是,我們的劉鄉長寬宏大量,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和給出路的政策,我們不準備把材料報上去!”

文忠聽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起手,用袖子擦了一把頭上的汗,然後定定地看著公安員,聽他說下去。

“根據你的情況,我們決定有兩種處罰,看你願哪一種:一是罰款一百元……”

文忠一聽,又像遇到一顆子彈的突然襲擊一樣,渾身打了一個寒戰。他剛想對他們解釋自己和家裏的情況,公安員揮了揮手,沒讓他插話,自己說了下去:“一是公開檢討,認錯!”

文忠聽完,迅速在心裏權衡開了。片刻,他說:“我檢討,認錯!”

公安員說:“這可是你自己選擇的!”

文忠說:“是!”

於是治安員很快地就去提了一部錄音機來,擺在文忠麵前。文忠不知這是啥意思,就抬起眼惶惑地看著他們問:“這……”

公安員說:“你不會寫字,就對著錄音機用嘴說,我們給你把音錄起。”

文忠沒往深裏想,問:“說些啥?”

公安員說:“說啥你都不懂?你就說:‘村民同誌們,我是佘家灣的佘文忠,我抗拒栽桑種麻,出言不遜罵了幹部,這是不對的!希望廣大村民同誌不要向我學習,積極栽桑種麻!’就講這些,你不會說?”

文忠說:“我能說,能說!”說著,他就照公安員告訴他的話,對著錄音機說了一遍。說完,公安員說:“行了,你回去吧,好好完成栽桑種麻任務!”

文忠感激地答應了一聲,走出了治安室,置身在陽光底下,文忠一下覺得輕鬆了。原來隻是這麼個“收拾”法!說起天都蓋不住的罪,不過是做個檢討!早是這樣處罰他,為啥不可以就在地頭讓他認個錯?姓劉的真是故意“彎酸”人呀!又想起自己選擇了做檢討這條路,而避免了一百元的罰款,他像撿了一個天大的便宜似的,為沒付出這一百元錢而暗自高興。

可是,文忠萬萬沒有想到,他作為反麵教材的檢討錄音,當天下午就被裝在劉副鄉長的督察車上,走到哪兒播放到哪兒。霎時,佘文忠這個大名就傳遍了全鄉。

半下午時,中明老漢和文富走上了佘家灣的土地。柔和的金色陽光照耀著他們,路旁的莊稼、樹木和草叢,都淡淡地鍍上了一層金。颯颯的清風拂過他們的麵頰,既帶來莊稼和田野中的清香,也使他們感到“小陽春”天氣的宜人。父子倆的心情都擺脫了先前的痛苦和憂傷。文富是因走出了那間肮髒、狹窄的黑屋子,回到了家鄉熟悉、親切的土地上——盡管心靈還保留著創傷——而高興。中明老漢則是因為這件事上遇到了好人——毛開國,以及自己女兒的朋友。雖然他還不知道文英究竟是托誰把文富放出來的,但他明白,這事一定是有人幫文英的忙,這人也一定是好人!通過這事,使這個一向不對生活喪失信心的老人,更堅定了對生活的信念。

中明老漢父子倆正高興地走著,忽然,一陣響亮的高音喇叭聲傳來了過來。聲音是那麼大,震得周圍的空氣都顫動了起來。父子倆都不約而同地停了腳步。片刻,文富臉上出現了驚慌的神色,急忙對父親說:“爸,好像是大哥的聲音。”

中明老漢沒答應,他專注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了,是的,是文忠的聲音,那結結巴巴的丟人的聲音。

霎時,中明老漢的神色變了,像木樁一樣立在那裏,嘴唇顫抖著,像哭,像笑,像欲說啥話又說不出來。過了一會,老人的身子也忽然像害寒熱病一樣打起抖來。哆嗦一陣,晃了晃,就朝前撲倒下去。

文富看見,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抱住了父親,急切和慌張地喊了起來:“爸!爸!”

中明老漢沒答應,文富看見,父親已經昏過去了,急忙掐住了他的人中。而此時,高音喇叭中文忠的檢討,還在繼續大聲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