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既去,大地回春。高山雪水融化成潺潺溪流,彙集成江河,源遠流長,沿途攜卷無數沙塵,奔流向大海。中華第一大河長江,在此刻風平浪靜的天地間,蜿蜒成一條寬闊起伏的綢帶。江麵上遍布著往來於兩岸間大大小小的船隻,熙熙攘攘,大多是木製簡陋的舢板帆船,忙忙碌碌運送貨物。
岸邊,一兩座山丘蔥鬱環翠,又不似仙山那樣虛無飄渺,隻是隔得遠了,生出一層若有若無的輕煙。山腳半環抱著水鄉古鎮,舉目遠眺,隻見到鱗次櫛比的粉牆岱瓦,河道廣闊與天相接,千棟明清建築臨水而立,古街延河而伸。如夢般的水鄉不聲不響的蕩漾在不斷蔓延著、泳動著的水霧之中,隻有一排巍峨的貞節牌坊傲然高聳,矗立在鎮旁接天映日的稻田裏。
“呦喉嘿!……咳喲……喉,咳呦……”
正值耕作季節,田間傳出隱隱約約的田歌。並沒有歌詞,文字不是它的根本,那是生根在田野的旋律,音調高亢,嘹亮,色彩明快,裹著原野的風,載著天上的雲,回響在田頭胸中。
清風送過,吹散了清亮的歌聲。稻芽搖擺,綠油油的起起伏伏一大片,發出“沙沙”的聲響,數頭耕牛散布在田間。
這是1925年春的中國江南。古老的中國大地如同一塊發黴的豆腐幹。雖說皇帝這一職位已經取消了十幾年,科舉考試也於1905年停止,社會改造並未真正開始。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殘留著他們曆經兩次鴉片戰爭、甲午海戰,已經所剩無幾的,曾一度自誇為天朝上國的優越感,按部就班的遵循著祖先遺留下來的生活方式,繁衍耕作。
忽然一聲汽笛長鳴,石破驚天,江上駛來一艘軍艦,飄揚著白底紅日旗,相形之下像夾雜在螞蟻群中的龐然大物,長驅直入。
原本忙碌的人們停下手中的工作,紛紛駐足觀望。明白的,重重吐了口唾沫,忿忿的轉過頭;不明白的三五成群,議論開了:“日本人的炮艇,多威風啊!”
“是奉係張大帥的!要和齊司令、孫司令打仗哪。前兩天我五哥給招去當水勇,定歸是派到這艘上了。”
“瞎說!上麵站的明明就是日本人。”
“你分得清中國人和日本人啊。”
“那便當,你拿咱冬瓜去比一比,個兒還及不上冬瓜的,肯定是日本人!”
大夥笑成一團。被喚作“冬瓜”的是一個20來歲的小夥子,頭發修得像個鍋蓋。他本名叫阿東,因為個頭不高,得了個“矮冬瓜”的外號。這會兒被同伴嘲弄,他老大不快的放下身上的扁擔,虎著臉大聲說:“個兒矮怎麼了,個兒矮的人精明。你們別這會兒笑得開心,張督軍也好,什麼什麼司令也好,他們都是秋後的蚱蜢。叫我就到廣州去投軍,很多大學生都上廣州了。頂多三年,弄個軍官當當,便可錦衣還鄉啦。”
“你去廣州定是因為南邊的人身量跟你差不多吧。”
“南人瘦弱,想和孫司令打仗,你還不成了炮灰?……”
一群人邊笑,邊挑著糞桶去澆田。阿東越想越是憤憤不平,“我現在就去!”他拋下擔子,順著田埂,一溜煙跑到鎮上。
古鎮的老巷綿綿長長,街邊的兩層小樓黑瓦相接,翹簷相連,隻在頭頂給天空留下一條曲折的線,日光就從這線裏靜靜的撒下來。街的一頭是座茶樓,再過去石板路曲折蜿蜒,陽光如水般彌漫上路麵,隱約中傳來一兩聲吆喝,孩童在街邊拍手唱著:“三月三,廟門開,鄉下蠶娘出門檻……”那是古鎮最熱鬧的地方。“冬瓜”的腳步卻拐向了街的另一頭,一條深幽的小弄。弄內苔滑壁暗,灰色的飛簷傲然高聳,一抹金光正停留在弄端狹窄的影像上。穿過細弄,路麵略寬,幾乎沒有行人,隔著樓房,從水麵上飄來一兩聲若有似無的擼槳撥水聲。
他一口氣跑到圍牆下。牆邊一棵參天大樹,穿破裂痕遍布的石板,向牆內伸探。他看看左右無人,手腳並用,兩三下爬到上樹枝,探頭向宅院內張望。
院內空地並不寬闊,卻極為深廣,房屋層簷重重,馬頭牆此起彼伏,瓦脊線縱橫交錯。圍牆的壁龕上寫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字,“冬瓜”不識字,但他知道那個字一定是“尹”,尹氏是古鎮上世代的鄉紳,隱(尹)園也是鎮上最大的宅邸。宅子的這一邊靠近廚房,不大的院落裏堆放著蔬菜瓜果,簡陋的柵欄圍著一群雞,臘肉、火腿、鰻魚琳琅滿目的掛滿了屋簷。
他在樹上安靜地等了一會兒,一個皂色長衣、尖嘴猴腮的賬房先生,手裏端著紫砂茶壺,嘴裏哼著小曲,搖頭晃腦的走過去。他有些失望,扯了片樹葉含在嘴裏,繼續等。又過了好一會兒,隻見兩個梳著烏溜溜的大辮子的丫鬟,藍印花布衫裹著成熟的身段,一個身長消瘦,一個圓臉上鑲著兩個梨窩,一高一矮並肩往廚房方向走去。
他連忙吐出葉子,喊道:“采蓮!”
丫鬟止步,尋聲望去。高個子的一個眼睛黛眉緊鎖,回應道:“阿東!”慌忙跑到圍牆邊,仰頭問:“你怎麼又跑來了,家裏有啥事體麼?”
“不是,”他回答,眼光瞟著後邊小巧玲瓏笑臉甜甜的另一個,嘟囔著不肯說清楚。
那個圓臉的丫鬟歎了口氣,說:“我不礙你們的事,采蓮,我在廚房等你,可別讓太太等久了。”說罷,麻花辮在空中一擺,徑自離開。
這邊采蓮急著找了兩個裝蔬菜用的木框,疊在一起攀上去,靠他近了些,問:“怎麼了?”
“你今晚回家一趟吧。”
“家裏出事了嗎?”
“沒有。我有話同你商量。”
“商量什麼事?家裏的事嗎?”
“不,別的事情。”阿東皺著眉,吞吞吐吐的說,“你就回家一趟嘛。回來慢慢說。”
一來二去,不說采蓮也懂了,紅了臉說:“你也不能三天兩頭老這樣……”
阿東遲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想去廣州。”
采蓮驚道:“你去廣州做什麼?聽說要打仗了,你去送死啊?在家鄉種地不是挺好嘛?”
“我當然不會死,”阿東抓抓腦袋,煩躁的說,“在這兒,永遠隻有種田,種到哪天才是頭?我決定了,我要出人頭地,就非走出去不可!”
“好好好,”采蓮央求著,“你先別決定,我去向太太求求情,明天回去好嗎?”
阿東聽了,憨笑道:“說好了,我等你。”
采蓮再度紅了臉,擺手催他回去。小心翼翼向四周打量一圈,幸而無人撞見,她心裏七上八下的,眉頭深鎖一路小跑鑽進廚房。
廚房麵積很大,卻十分陰暗,日光穿過簡陋的窗雕,形成一道道微弱斑斕的光束,隻照耀了靠窗的一隅,雖然有寥寥數盞煤油燈擱置在灶台、方桌上,還是叫人一進廚房便眼前微微發暗。
她的同伴正在火灶邊盛蓮子銀耳羹,另一個雙眼彎彎像月牙似的姑娘斜靠在灶台上,一邊啃瓜子,一邊同春莉閑聊。不知說的什麼軍機大事,兩顆頭湊在一起,全神貫注,眼珠一眨不眨,看見采蓮進來,嘲弄道:“趕快嫁過去吧,真就粘成這樣?”餘下那個撲哧一聲格格直笑。
采蓮原本內向嚴肅,此刻更無心思同她們調笑。春莉見怪不怪,繼續嘁嘁啜啜接著之前的話題,興致勃勃地說:“……我也看見了,大箱子小箱子,裝了幾大車呢。方家的魅力就這麼大?從沒見過太太這樣興師動眾。還納悶,到了揚州住不了幾天,就要回來做壽的,何必費這工夫……”
“尹家會做賠本的買賣?”
“嫁女兒也是買賣?”
那月牙眼的丫鬟一瞪眼,說:“嫁女兒才是一本萬利的大買賣。比如大小姐好了……”話說了一半,將嘴湊到春莉耳邊,嘀咕了一會兒。
春莉恍然大悟,輕呼:“那可是風水寶地啊,每年替大老爺進帳多少銀子?原來全賴大姑爺劉軍長撐腰……月兒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
叫“月兒”的丫鬟重重點頭,說:“全鎮都知道!不然怎會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送給大老粗做填房?把劉軍長迷得團團轉……”
春莉打斷她:“別瞎說,我看劉軍長真是疼愛大小姐。”
“那是當然啦,大小姐長得好,論年紀,夠當他女兒了,當然是捧在手心裏疼。”月兒邊說邊啃著瓜子,“這回他們的目標更大,給二女兒相中華僑巨商了。不過二小姐要攀上方家,難。”
“二小姐更漂亮。”
“可二小姐是庶出。”
“大小姐也是庶出。”
“你也得看是嫁到什麼人家。”月兒一字一字說著,瞪了春莉一眼,瞧瞧周圍沒人,才繼續說下去,“方家是什麼身價?陳家都沒得比,何況尹家,一門土財主。”最後三個字她說得特別輕。
春莉也急得拍她一下,看看四周。
月兒瞧著采蓮,從春莉使了個眼色,春莉搖搖頭,表示不礙事。月兒點點頭,然後才慢吞吞的低聲接著說:“你說他怎能不使出渾身解數?”
月兒邊說,邊張開右手,攤在春莉麵前。兩人一停頓,不約而同吃吃發笑,又怕旁人聽到,用力壓抑著,麻花辨在肩上輕輕顫動。
月兒邊笑,邊說:“你們太太啊,接下來夠她忙一陣的。”
她們嘴裏的“太太”,指的是尹氏長房大太太。
春莉也忍著笑說:“可不是,她自己又要做壽,又要給二小姐找婆家,還要替三少爺迎娶表小姐……咱們府裏有的熱鬧了。”
“做壽到好辦,剩下的都難。”
春莉張大眼睛問:“你說,三少爺和表小姐?他們都拖了這些年,也該辦了。”
月兒神秘的一搖頭,低頭數手裏的瓜子。
“月兒,”春莉喊,“別賣關子。他倆自小定親,不是三太太親自決定的嗎?”
“定是定了,三少爺不喜歡有什麼用?你瞧他,一兩年下來蕩在外麵,就是不回家。”
春莉想了下,然後笑著搖頭說:“不會。三少爺不是那樣的人,咱家的少爺裏頭,數三少爺心眼好,而且最孝順,不可能不認賬。”
月兒讚同的點點頭,說:“想賴賬也難。三太太會放過他?那是他親娘,母子連心嘛。隻是三少爺那樣的人即便是家裏明媒正娶了,也會在外麵再找個誌同道合的。咳!最沒意思就是表小姐了,自小定了親,十四歲就被送到婆家。說是寄養,其實是等過門。四五年等下來,三少爺長大就不認賬,跑了。娘家早沒人管她了。不尷不尬在婆家繼續等,再怎樣也是書香門第的小姐呀。”
春莉抓住機會笑說:“你瞧。表小姐是名門正出的小姐吧。”意指之前,說二小姐是庶出的事。
“但是唐家沒落了呀,落山鳳凰不如雞。”月兒糾正她,然後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繼續說下去,“本來三少爺是極好的,本來我最喜歡三少爺,覺得他比二少爺親切,二少爺多少有點假惺惺的。單為他對表小姐不負責,我才決定喜歡二少爺,不喜歡三少爺了。”
春莉瞧著月兒氣鼓鼓的模樣,忍不住噗哧,又笑出聲來,說:“好像有人眊準了,想當尹家姨太太呀。”
月兒被揭穿心事,瞥她一眼,滿不在乎說:“我就是喜歡二少爺又如何?反正我是也沒婆家,二少爺風度翩翩,文質彬彬,比大少爺爭氣多了。所以我喜歡他,天天燒香,巴不得一輩子服侍他。誰像你呀,大事定了,等著水根來抬你。是吧,采蓮?”
采蓮久不出聲,月兒心裏多少有些吃不準,因此突然問她一句。
春莉說道:“采蓮幫我的,她有阿東,不指望做姨娘。”
月兒一聽,“哼”了一聲,說:“能做姨娘還是前世修來的呢,起碼吃穿不愁。你們呀,訂了婆家,隻等轎子來抬,別當真就是什麼福氣。”
這句話不知何故觸動了采蓮,抬起頭瞧了她們數眼,繼續低下頭,與春莉配合默契的將銀耳羹盛到暖籠中,再到蒸著的竹籠裏切幾塊桂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