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亞卿府已是第二日傍晚。
推開院門，楚石第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井邊的少年，瘦小的胳膊吃力地拎著一桶井水，舉步向一旁的大水缸走去。
聽見長廊上有腳步聲，回頭看到楚石，立刻放下水桶，跑到她麵前，匍匐在地。
遠的高燒早在幾天前就退了，府中有專門的醫者照料，故而也不需楚石費什麼心。
少年穿著一身未染色的布衣，長相雋秀，身材窈窕，星眸皓齒，一副顛倒眾生的模樣。隻是原本白暫的左頰有一道淺淺的紅印。
“起來，外麵冷，進屋吧，你身子沒好，以後別再幹這種粗活。”楚石伸手將他拉起，往屋中走去。
進得屋中，少年立刻點上了火龍，利索地拿起茶盞，為楚石倒了一盞清茶，隨即退到一旁，隱在角落中，可見幹慣了這類服侍人的夥計。
楚石在山中粗野慣了，愣了一會，跪坐在軟墊上，隨手拿過一冊竹簡，就著燭火看了起來。
“遠，過來。”須臾，她向一旁的少年招手。
少年聽話地跪坐在她的下手，低頭。
樂毅曾問她，為何收留這名奴隸少年，其實何曾有什麼理由，同情？憐憫？隻是那一個瞬間看見少年絕望倔強的神色，想舉手幫一把。
“楚國人？”
少年點點頭。
“何以失了嗓音？”楚石輕揉地問道。
少年咬著嘴唇，一雙手攪著衣袍，燭火掩映下的神情流露著痛苦。
楚石對少年的身份已有所猜測。雖為奴隸，舉手投足頗有禮數，一舉一動儀態萬千，但眼神中卻又無時無刻不透著卑微。窈窕的身姿，原本絕色的容顏。這些都是一個啞奴必須具備的。
在楚國，隻有有一定身份地位和財富的人才會蓄養啞奴，他們挑選美貌可人的少男少女，逼迫他們吞下燒紅的木炭，使他們失去嗓音，再由專人教導他們手語和歌舞。一個好的啞奴價值萬金，較之普通的伶人，啞奴更像是精雕細琢的玉娃娃，有一種變態的美感和誘惑力。
供人賞玩品鑒。
“遠，我要離開此地了。“楚石抬頭望著窗外的樹影。
少年抬起頭，眼神中透露著不安。
“你可以選擇留在這裏，此間的主人會照顧與你。如果你願意，我也可放你自由，燕國就要廢除奴隸製了，去別國也可，謀一份生計，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少年仿佛一時沒反應過來楚石說了什麼，隻瞪大了眼睛望著她，須臾，眼眶中突然溢滿了淚水，隻一個勁地搖頭，眼淚控製不住地落了下來。知道自己失禮了，他驚慌地匍匐於地，渾身都在顫抖。
楚石歎了口氣，這個吃人的年代，也許還是待在這裏更適合他，起碼樂毅不會讓他叫人欺了去。隻是，這個少年仿佛認定了他，任楚石怎麼好說歹說都沒用，隻一個勁掉淚。
她揉了揉發脹的腦袋，想了一天，她還是決定先回雲夢山，已經在燕國滯留了一年多，該回去整理下後事了，也不知書童是否走了。隨後，她打算周遊列國，拓寬自己的眼界。她的長處在於有大局觀，但卻少了曆練。謀士謀事，既要懂謀，又要有執行謀的能力。楚石現在還隻是停留在紙上談兵的階段，而有些本領，是書冊中學不到的。
“遠，我該拿你怎麼辦。”她看著少年歎息，當初的一念之仁，如今卻成了負擔。
少年顯得有些著急，忽的，他眼光一亮，伸手就了些茶水，在木幾上劃了幾筆。楚石湊上前去一看：願追隨主。
她抬頭看少年低垂著的眼眸，竟然還能識文斷字！看來原先的主家真的是花了心思去雕琢了的，隻是不知為何卻淪落到不識金鑲玉的人販子手中。
“我要周遊列國，不需人相隨。若有朝一日，安定下來，你若還願隨我，再來，可否？”楚石循循善誘，原先想著歸隱山林，有這少年作陪可減寂寞，如今既然決定入世謀事，在未有著落前，身邊不需有於己無用之人，少年跟著她，也隻能吃苦。
遠依舊沉默，就在楚石以為他不會作答時，他輕輕點了點頭，眸光中浮現堅毅之色。她不想探究少年如何相通了，隻覺鬆了口氣。不論如何，她總歸盡力為他找個好歸宿。少年願意留在這裏，自然最好不過，照顧他，對於樂毅來說，隻是舉手之勞。
第二日深夜，樂毅回府，看到站在門口的楚石，眼中透過一絲驚訝。
門客若要見主人，通過家老約見即可，楚石如今等候在此，可見心不可待。
“走，進書房說。”樂毅下馬，大步流星走進府中。
楚石緊隨其後。
非是她不願等，隻是自從想通後，便覺急不可待，老師遺留之物尚未整理，而且若要在一國謀職任事，她的能力還遠遠不夠，需要好好磨礪一番。隻是在離開燕國前，還尚有一事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