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大軍班師，白起要先回藍田大營靜候秦王詔命，隨後方可入鹹陽受賞。
楚石沒再跟著大軍，半路轉道直接去了鹹陽。
秦國曆史上曾有三座都城，當年周平王將岐西之地賜予秦國第一位君王時，中原各國已然發展延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岐西之地多戎人，各個遊牧民族比鄰而居，與其說這片肥沃的關中之地是周王所賜，毋寧說是曆代秦人一寸山河一寸血地殺將出來的。這也造就了秦人善戰而寧折不彎的個性。
其實無論是司馬錯還是白起，從秦國本土誕生的從來都不會是儒將，秦國曾長久地遠離中原文明，被列國視為蠻夷。先兵後禮，以血還血，隻有把對方打痛打怕了才能得到安寧，這也是長期同戎狄部落周旋的血的教訓中延續下來的傳統，戰火從來都刻在秦人的骨血裏。
秦原本的都城在雍，秦獻公時為了更好地與魏周旋收複失地，遂將國都遷往了更靠近東方諸國的櫟陽，孝公即位，變法大成，野心也隨著國力的增長迅速膨脹，渭水之北的櫟陽不再滿足秦國的野望。
北依高原，南臨渭水，土地肥沃，直通函穀，鹹陽成了更好的選擇。當年墨家大師相裏子親自參與的鹹陽都城的建造，多年後，當他親自踏上自己一手構建的繁華之城，猶自被震驚了一把。
莽莽蒼蒼的高山密林下，一座欣欣向榮的都城若隱若現。
鱗次櫛比的房屋，熙熙攘攘的集市，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那片黑色廣闊的宮殿群，看上去和各國的都城一般沒有兩樣。
隻是楚石，總覺得有哪裏不一樣。
簡潔的石板屋，其樂融融的集市，黝黑的壯漢和爽朗的女子，一隊隊兵士在大街小巷穿梭，一切都是那麼的井然有序，商鋪前沒有討價還價的情景，交易得異常迅速，連人們走路的步伐都比常見的快了那麼些許。
若說當年的櫟陽是夜來沒酒沒樂沒歌舞的窮都，如今的鹹陽較之山東六國的都城，則是洗去浮華，沉澱戰火，樸素直接地將繁華濃縮展示給了世人。
前線捷報頻頻，路人們的臉上大多喜笑顏開，透著自豪和興奮，想著自家的兒郎回來後封賞幾何，是否可以光宗耀祖。連一向嚴肅刻板的執法軍士都不自覺地偶爾露出一抹微笑，又迅速地被刻意掩飾過去。
“老丈，請問最近的驛館在何處？”連日在山林中跋涉，楚石已然迫不及待渴望著一桶熱水和一床被褥。
“先生非秦人？有無照身帖？”打鐵的老人赤膊著精瘦的上身，狐疑地打量了楚石幾眼。自秦遷都後，鹹陽湧進了無數商賈和列國士子，但最近合縱戰火又讓城中的六國人跑了一半多。故而老者有此問。
楚石拱拱手，誠懇道“在下已於官府登記造冊，煩請老丈告知。”當年商君走投無路欲投宿驛站將息一晚，就是因為沒有照身帖而被拒之門外，從而發出那聲“為法之敝一至此哉”的感歎，楚石身為半個法家士子，研究秦法多年，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秦人的法治意識都非常強，楚石對此詰問並不意外。
“前一個街口左拐便是。”
“多謝。”
拐進街口，瞬間將身後的喧囂隔絕，這是一條十分幽靜的小道，整條路上隻掛有一麵商旗，黑色的背景，上書“臨風苑”三個紅色大字，大字旁有一道繁複華麗的圖騰，金鑲邊。
四大商賈，刁間、猗桓、鳥氏、郭縱。也隻有魯國大商人猗桓才會用這種風騷的名字和圖騰來彰顯自己其實曾經是個正正經經的讀書人。
楚石摸了摸衣兜裏所剩不幾的刀幣，覺得自己應該住不起這種地方。
猗桓的產業大多別具特色，比如眼前這家臨風苑，是請能工巧匠配之以簡單的墨家機關術建造而成，在秦國這片粗糙的地界中硬生生整出這麼一家秀麗精巧的建築，列國獨一份，價格自然也十分不菲。老人看楚石一副士子裝扮，想來也沒想過錢財的問題，在普通百姓們看來，士子就是有大學問大本事的人，哪會住不起店。
店門大敞著，廳堂中傳出秦風蒼茫的樂章，連門口出來迎賓的小廝都穿著整潔的袍服，麵帶微笑，一副彬彬有禮的好相貌。
那人看楚石徘徊著要離去的樣子，趕忙走上前來，疑惑中帶著確認的口吻道：
“璞玉兄。”
原來不是小廝……
楚石麵露疑惑，拚命回想。“請問閣下是？”她知道自己記性好，但不知為何就是記不牢人的麵相，故而也不確定此人是否與自己相識。
“鄭博”對方並不介意楚石的健忘，拱手提醒道：“臨淄一晤，別來無恙。”
楚石猛地一拍腦袋：“哎呀，恕罪，淵兄如何回秦了，子智兄他們可好？”
當年酒肆一聚，是鄭博和她一起將另外兩人送回學宮，後來四人又聚過幾回，一起上下過課，李旻厚重直爽，藺相如和楚石素來交情不錯，唯有鄭博讓人看不透，楚石至今也未曾知曉鄭博修過哪些學問。鄭博從不醉酒，不放縱，沒有士人的狂放不羈，對待時事見聞也不曾義憤填膺，眾人說笑時他也會插兩句，但不知為何，楚石總覺得他的笑容中帶著一絲謹慎。故而楚石和鄭博實在談不上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