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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熱起來以後,我和爺爺就不在屋子裏睡覺。屋子裏像個大蒸籠,哪怕隻穿著一條褲衩,汗水也會順著光身子滾滾而下。不管是床還是桌子椅子,摸一下都燙手。屋子裏還散發著一種氣味。這氣味怪怪的,有點像是死老鼠腐爛了,又有點像剛打過槍,從槍筒裏飄出的火藥味兒。我們都在院子裏睡,和發出快樂歌唱的夏蟲以及白天被陽光烤得葉片打了卷兒的植物一起,共享頭上的星星和偶爾傳來的清涼。我們旁邊燃著一堆煙火,熏著可惡的蚊子。我的瞌睡大,不管有多少蚊子叫喚都能睡著。爺爺卻會半宿半宿地睡不著。我醒來的時候,總會發現他一邊叼著煙杆,一邊眯縫著眼看遠處。我雖然不知道爺爺在想些什麼,但一看見那副沉醉其中的樣子,就不忍心打擾他,又把眼睛合上了。天亮的時候,我會發現身上蓋著一床薄床單或一件衣服。

我和爺爺從大媽那兒回到家裏,爺爺和往常一樣,從床上扯下席子,鋪到院子裏黃昏時就衝過水的石板上,又從床上抱出兩隻枕頭,放在上麵,對我說:“揚揚,時候不早了,你睡吧,我來點煙。”爺爺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進屋去拿出一把幹稻草,點燃了,然後將一堆半幹不濕的蒿草壓在上麵,明火馬上熄滅,騰起一道嗆鼻的濃煙。沒多久,圍繞著我們嗡嗡叫的蚊子就沒有了。

我看著爺爺的後背,很感激地說:“爺爺,你也來睡吧!”

爺爺走了過來,說:“睡吧睡吧,不睡覺幹啥子。”他來到我身邊坐下,伸出一隻手,像哄小孩子似的拍著我說:“你先睡吧,揚揚!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正是你睡覺的時候呢!爺爺呀,沒那麼多瞌睡了!”說完,掏出煙袋裹起煙來。

我望著天空,上弦月的光亮十分微弱,可滿天的繁星卻是那麼晶瑩。人雖熱得難受,但那些蟈蟈、蟋蟀、青蛙、知了們,卻非常高興地躲在草叢、稻田、池塘或樹幹上,放開了它們的喉嚨,給這寂靜的盛夏之夜,增添了些許快樂。遠處稻田的稻子正在灌漿,好像聽得見從它們根部發出來的“嗞嗞”的吸水聲。再遠處的樹木、山岩現出雕塑般的剪影,給人一種肅穆莊嚴的感覺。我望著天上的星星,忽然想起了小梅姐的眼睛。小梅姐的眼睛多像星星呀!那麼黑,那麼亮,閃爍著光芒!由小梅姐的眼睛,我又想起了剛才小剃頭佬抓著小梅姐手的情景,想起了他的目光落在小梅姐身上那副貪婪的樣子,我的瞌睡一下子就沒了。我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好像今天晚上特別熱似的。

爺爺轉過身子給我搖了一陣扇子,一邊搖,一邊問我:“小崽兒,是不是在大媽家裏好的吃多了,撐得睡不著了?你要真沒瞌睡,就起來,陪爺爺說話吧!”

我果然鯉魚打挺似的,一下坐了起來,看著爺爺說:“爺爺,說什麼呀?”

“說什麼?”爺爺也像是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說,“爺爺再給你講一個故事吧!”爺爺的眼睛有慈祥的光焰一閃一閃地亮著。“你知道連接渠江兩岸的石拱橋是誰修的嗎?是魯班!”爺爺大聲說,“我們渠江上原來沒有橋,有一天,魯班……”

爺爺還沒開始講,我就大叫起來:“爺爺,你說這些我再也不會相信了,這叫傳說,沒有根據的!”

爺爺有些泄氣地說:“小崽兒,我講的沒有根據,你給我講一個有根據的,爺爺就服你了!”

我說:“爺爺,真的?”說完,我馬上跑進屋,拿出一本故事書來。這本書是我們同學馬明的。馬明的媽媽在外麵給人做保姆,那家的孩子有很多故事書,上次他媽媽回來時,帶了幾本那孩子不要的書。這些書有的沒有封麵,有的中間脫了頁,有的上麵還畫了些亂七八糟的圖畫,可我們拿到手裏,卻比寶貝還稀罕。同學們都輪流向馬明借著看。馬明可不白給人看,誰幫他做作業,他才借給誰。前天,我幫馬明做了幾道數學題,他借了其中一本給我。

我從書包裏取出那本注有拚音的故事書,跑到爺爺身邊,就大聲對他讀了起來:

在古代東方,有一個叫山魯亞爾的國王。他殘暴成性,每天都要娶一個漂亮的少女做老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殺掉。從此,這個國家的婦女就遭了殃,死的死、逃的逃,舉國恐慌。宰相有個大女兒叫山魯佐德,年輕漂亮,又很有文化,她對父親說:“讓我嫁給國王吧,也許我能找出辦法對付國王。如果不行,我情願為解救千千萬萬的姐妹們作出犧牲!”父親同意了。於是,她帶著妹妹一起來到王宮裏。每天晚上她給妹妹講一個故事,國王就坐在旁邊聽著。當黎明到來,她將被處死的時候,故事總是講到最精彩的地方,國王想知道後麵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隻好讓她多活一天。就這樣,一直講了一千零一個夜晚。國王聽了這麼多故事,深受感化和教育,他流著淚對山魯佐德說:“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殺人了!”他不但沒有殺山魯佐德,還正式立了她做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