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朝能為歌詩者不少,獨李太白為稱首。蓋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刺之道。吳融《禪月集序》。
歌詩之風,蕩來久矣。大抵喪於南朝,壞於陳叔寶。然今之業是者,苟不能求古於建安,即江左矣;苟不能求麗於江左,即南朝矣。或過為豔傷麗病者,即南朝之罪人也。吾唐來有業是者,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間語者,有李太白。皮日休,《劉棗強碑文》。
張碧,貞元中人,自序其詩雲:碧嚐讀《李長吉集》,謂春拆紅翠,辟開蟄戶,其奇峭者不可攻也。及覽李太白辭,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鶤觸巨海,瀾濤怒翻,則觀長吉之篇,若陟嵩之巔視諸阜者耶!《唐詩紀事》。
宋景文諸公在館,嚐評唐人詩,雲:“太白仙才,長吉鬼才。”《文獻通考》。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滄浪詩話》。
世傳杜甫詩,天才也;李白詩,仙才也;長吉詩,鬼才也。《迂齋詩話》。
唐人以李白為天才絕,白樂天人才絕,李賀鬼才絕。《海錄碎事》。詩,總不離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於天才得李太白,於地才得杜子美,於人才得王摩詰。太白以氣韻勝,子美以格律勝,摩詰以理趣勝。太白千秋逸調,子美一代規模,摩詰精大雄氏之學,句句皆合聖教。徐而庵《說唐詩》。
嚐戲論唐人詩:王維佛語,孟浩然菩薩語,李白飛仙語,杜甫聖語,李賀才鬼語。《居易錄》。
荊公雲:詩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鯢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此韓愈所得也。《漁隱叢話》。
李文叔雲;予嚐與宋遐叔言:“孟子之言道,如項羽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大敗,而舉世莫能當者,何其橫也!左丘明之於辭令,亦甚橫。
自漢後千年,唯韓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詩,亦皆橫者。”《墨莊漫錄》。
李唐群英,唯韓文公之文,李太白之詩,務去陳言,多出新意。至於盧仝、貫休輩效其顰,張籍、皇甫湜輩學其步,則怪且醜、僵且仆矣。《珊瑚鉤詩話》。
《雪浪齋日記》:為詩欲氣格豪逸,當看退之、太白。《詩人玉屑》。莊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則不可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楊升庵外集》。
文至莊,詩至太白,草書至懷素,皆兵法所謂奇也。正有法可循,奇則非神解不能及。顧磷。《息園存稿》。
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者於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太白發句,謂之開門見山。《滄浪詩話》。
《臞翁詩評》;李太白如劉安雞犬遺響白雲,核其歸存,恍無定處。《詩人玉屑》。
李太白詩語帶煙霞,肺腑纏錦繡。釋德洪《跋蘇養直詩》。
李太白周覽四海名山大川,一泉之旁,一山之阻,神林鬼塚,魑魅之穴,猿狖所塚,魚龍所宮,往往遊焉。故其為詩,疏宕有奇氣。孫覿《送刪定侄歸南安序》。
太白歌詩,度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黃山穀文集》。
明皇世章句之風,大得建安體,論者推李翰林、杜工部為尤。皮日休《郢州孟亭記》。
《詩眼》雲: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唐諸詩人,高者學陶、謝,下者學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麥熟”,“人生不相見”,皆全體作建安語,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頗多。韓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亦皆此體,但頗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雜以鮑明遠體。《漁隱叢話》。
李太白始終學《選》詩,所以好。杜子美詩好者,亦多是效《選》詩,後漸放手,夔州諸詩則不然也。《朱子語類》。
李、杜、韓、柳,初亦皆學《選》詩者。然杜、韓變多,而李、柳變少。變不可學,而不變可學。朱考亭《跋病翁先生詩》。
鮑明遠才健,其詩乃《選》之變體,李太白專學之。《朱子語類》。《雪浪齋日記》雲:或雲太白詩,其源流出於鮑明遠,如樂府多用《白紵》。故子美雲“俊逸鮑參軍”,蓋有譏也。《漁隱叢話》。
李、杜二子,往往推重鮑、謝,用其全句甚多。李夢陽《章園餞會詩引》。
郭璞構思險怪,而造語精圓。李、杜精奇處皆取此。謝靈運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宗。李、杜深處多取此。六朝文氣衰緩,維劉越石、鮑明遠有西漢氣骨,李、杜筋骨取此。陳繹曾《詩譜》。李太白詩,逸態淩雲,映照千載。然時作齊、梁間人體段,略不近渾厚。《西清詩話》。
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聖於詩者也。古風兩卷,多效陳子昂,亦有全用其句處。太白去子昂不遠,其尊慕之如此。然多為人所亂,有一篇分為三篇者,有二篇合為一符者。《朱子語類》。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各以其所能鳴。
韓退之《送孟東野序》。
陳子是懸文宗之正鵠,李太白曜《風》、《雅》之絕麟,楊升庵《四川總誌序》。
陳子昂為海內文宗,李太白為古今詩聖。楊升庵《周受庵詩選序》。
王荊公嚐謂“太白才高而識卑”,山穀又雲“好作奇語,自是文章之病。建安以來好作奇語,故其氣象衰薾”。愚謂二公所言太白病處,正在裏許。《古賦辮體》。
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學之者又不至,玉川子是也,猶有可觀者。有狂人李赤,乃敢自比謫仙。比律不應從重。又有崔顥者,曾夫豁達,李老作《黃鶴樓詩》,頗似上士遊山水,而世俗雲“李白蓋與徐凝一場決殺”,醉中聯為一笑。《蘇東坡集》。
周伯弼雲:“言詩而本於唐,非因於唐也。自河梁而後,詩之變至於唐而止也。謫仙號為雄俊,而法度最為森嚴,況餘者乎!趙宦光《彈雅》。
潘禎應昌嚐言:其父受於鄉先輩曰:“詩有五聲,全備者少,惟得宮聲者為最優,蓋可以兼眾聲也。李太白、杜子美之詩為宮,韓退之之詩為角,以此例之,雖百家可知也。”《懷麓堂詩話》。
詩人多蹇,如陳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遺,而迍剝至死;李白、孟浩然輩不及一命,窮悴終身。白樂天《與元徽之書》。
人徒知李、杜為詩人而已矣,而不知其行之高、識之卓也。杜甫能知君,故陷賊能自拔,而從明、肅於搶攘之中也,李白能知人。故陷賊而有救,以能知郭汾陽於卒伍之中也。《草木子》。
李白、杜甫、陶淵明皆有誌於吾道。《陸象山語錄》。
《新唐書·杜甫傳讚》曰:昌黎韓愈於文章慎許可,至歌詩,獨推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誠可信雲。予讀韓詩,其稱李、杜者數端。《石鼓歌》曰:“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酬盧雲夫》曰:“高揖群公謝名譽,遠追甫、白感至誠。”《薦士》曰:“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勃興得李、杜,萬類困淩暴。”《醉留東野》曰:“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感春》曰,“近憐李、杜無檢束,爛熳長醉多文辭。”並《唐書》所引,蓋六用之。《容齋四筆》。
予嚐論書,以為鍾、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墨之外。至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極書之變,天下翕然以為宗師,而鍾、王之法益微。至於詩亦然,蘇,李之天成,曹、劉之自得,陶、謝之超然,蓋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淩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然魏、晉以來,高風絕塵亦少衰矣。蘇東坡《書黃子思詩集後》。
作詩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本既立,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朱子語類》。
詩之極至有一,曰入神,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滄浪詩話》。
李、杜數公,如金翅劈海,香象渡河,下視郊、島輩,直蟲吟草間耳。《滄浪詩話》。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餘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二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雲“《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棒”,則知李之所得在《雅》。杜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嗟不見,漢道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韻語陽秋》作詩者,陶冶萬物,體會光景,必貴乎自得,蓋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強力至也。譬之秦武陽,氣蓋全燕,見秦王則戰掉失色,淮南王安雖為神仙,謁帝猶輕其舉止,此豈由素習哉?予以為少陵、太白當險阻艱難,流離困躓,意欲卑而語未嚐不高。至於羅隱、貫休得意於偏霸,誇雕逞奇,語欲高而意未嚐不卑。乃知天稟自然,有不能易也。《詩人玉屑》。
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後之言詩者,皆莫能及。呂居仁《江西宗派圖序》。
詩之所以為詩,所以歌詠性情者,隻見三百篇耳。秦、漢之際,《騷》賦始盛,大抵怨□□煩冤從諛侈靡之文,性情之作衰矣。至蘇、李贈答,下逮建安,後世之詩始立根柢,簡靜高古,不事夫辭,猶有三代之遺風。至潘、陸、顏、謝,則始事夫辭,以及齊、梁,辭遂盛矣。至李、杜兼魏、晉以追《風》、《雅》,尚辭以詠性情,則後世詩之至也,然而高古不逮夫蘇、李之初矣。
郝經《與撖彥舉論詩書》。
唐人諸體之作,與代終始,而李、杜為正宗。虞伯生《傅於礪詩序》。詩之尊李、杜,文之尚韓、歐,此猶山之有泰、華,水之有江、河,無不仰止而取益焉。吳偉業《與宋尚木論詩書》。
天寶末,詩人杜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消,元和中,詞人元稹論李、杜之優劣,曰:“予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小大之有所總萃焉。始堯、舜之時,君臣以賡歌相和,是後詩人繼作,曆夏、殷、周千餘年。仲尼緝拾選揀,取其幹預教化之尤者三百,餘無所聞。《騷》人作而怨憤之態繁,然猶去《風》、《雅》日近,尚相比擬。秦、漢以還,采詩之官既廢,天下妖謠民謳、歌頌諷賦、曲度嬉戲之辭,亦隨時間作。至漢武賦《柏梁》而七言之體興,蘇子卿、李少卿之徒,尤工為五言,雖句讀文律各異,《雅》鄭之音亦雜,而辭意簡遠,指事言情,自非有為而為,則文不妄作。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架賦詩,故其道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晉世風概稍存,宋、齊之間教失根本,士以簡謾歙習舒徐相尚,文章以風容色澤、放曠精清為高,蓋吟寫性靈、留連光景之文也,意義格力無取焉。陵遲至於梁、陳,淫豔刻飾、桃巧小碎之詞劇,又宋、齊之所不取也。唐興,官學大振,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練精切,穩順聲勢,謂之為律詩。由是之後,文體之變極焉。然而莫不好古音遺近,務華者去實,效齊、梁則不逮於魏、晉,工樂府則力屈於五言,律切則骨格不存,閑暇則纖濃莫備。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你,時人謂之李、杜。餘觀其壯浪縱恣,擺去拘束,摸寫物象,及樂府歌詩,誠亦差肩於子美矣。至若鋪陳終始,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豪邁而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而脫棄凡近,則李尚不能厲其藩翰,況堂奧乎?”自後屬文者,以稹論為是。
《舊唐書·杜甫傳》。
元微之作李杜優劣論,謂:“太白不能窺杜甫之藩籬,況堂奧乎?”唐人未嚐有此論,而稹始為之,至退之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則不複為優劣矣。洪慶善作《韓文辯證》,著魏道輔之言,謂退之此詩為微之作也,微之雖不當自作優劣,然指稹為愚兒,豈退之意乎?《竹坡詩話》。
予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議擬,吾友黃介讀李杜優劣論曰:“論文正不當如此。”予以為知言《黃山穀文集》。
李、杜二公,正不當優劣。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妙處,太白不能作。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鬱。太白《夢遊天姥吟》、《遠別離》等,子美不能道;子美《北征》、《兵車行》、《垂老別》等,太白不能作。論詩以李、杜為準,挾天子以令諸侯也。少陵詩法如孫、吳,太白詩法如李廣,《滄浪詩話》。
杜甫、太白以詩齊名,韓退之雲“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鬥詩百篇”,“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隻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
杜牧雲:“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天外風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鸞膠。”則杜甫詩,唐朝己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韻語陽秋》。
李太白一鬥百篇,援筆立成。杜子美改罷長吟,一字不苟。二公蓋亦互相譏嘲,太白贈子美雲:“借問因何太瘦生,隻為從前作詩苦。”“苦”之一辭,譏其困雕鐫也。子美寄太白雲:“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細”之一字,譏其欠縝密也。《鶴林王露》。
詩之豪者,世稱李白,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迫矣,索其《風》《雅》、比、興,十無一焉。杜詩最多,可傳者千餘首。至於貫穿古今,□□縷格律,盡工盡善,又過於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關吏》、、《蘆子關》、《花門》之章,“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句,亦不過十三四。
白樂天、《與元微之書》。
李、杜號詩人之雄,而白之詩多在於風月草木之間、神仙虛無之說,亦何補於教化哉!惟杜陵野老,負王佐之才,有意當世,而骯髒不偶,胸中所蘊,一切寫之於詩。趙次公《杜工部草堂記》。
李太白當王室多難、海宇橫潰之日,作為歌詩,不過豪俠使氣、狂醉於花月之間耳。社稷蒼生,曾不係其心膂。其視杜少陵之憂國憂民,豈可同年語哉!唐人每以李、杜並稱,韓退之識見高邁,亦惟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無所優劣也。至宋朝諸公,始知推尊少陵。東坡雲:“古今詩人多矣,而惟稱杜子美為首,豈非以其饑寒流落。而一飯未嚐忘君也欽?”又曰:“《北征》詩識君臣大體,忠義之氣,與秋色爭高,可貴也。”朱文公曰:“李白見永王璘反,便從恿之,詩人沒頭腦至於如此。杜子美以稷、契自許,未知做得與否?然子美卻高,其救房琯亦正。”《鶴林玉露》。李謫仙,詩中龍也,矯矯焉不受約束。杜則麟遊靈圃,風鳴朝陽,自是人間瑞物,施諸工用,則力牛服箱,德駭駕輅,李亦不能為也。《藝圃折中》。
李、杜詩雖齊名,而器識迥不同。子美之言口:“廟堂知至理,風俗盡還淳。”
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任商鞅,法令如牛毛。”“用為羲和天道平,用為水土地為厚。”其誌意可知。若太白所謂“為君談笑靖胡沙”,又如“調笑可以安儲皇”,此皆何等語也!《水東日記》。
清新、俊逸,子美嚐稱太白謂不如也耶?太白得古詩之奇放,專效之者,久則索然。老杜以平實敘悲苦而備眾體,是以平實無奇,而得自在者也。方以智《通雅》。
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詩自為一體。子美學優才贍,故其詩兼備眾體,而植綱常係風化為多,三百篇以後之詩,子美其集大成也,傅若金《清江集》。
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而不知義理之所在也。
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遊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哉?
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竊據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觀其詩固然。唐詩人李、杜稱首、今其詩皆在。杜甫有好義之心,白所不及也。漢高祖歸豐、沛,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祖豈以文字高世者哉!帝王之度,固然發於中而不自知也。白詩反之曰“但歌大風雲飛揚,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達理如此。老杜贈白詩,有“細論文”之句。謂此類也哉!《蘇欒城集》。
唐以詩取士,三百年中能詩者,不啻千餘家,專其美者,獨李、杜二人而已。
李頗不及,止又一杜。《草本子》。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滄浪》並極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獨重子美,宋人以為談柄,近時楊用修為李左袒,輕俊之士,往往耳傳,要其所得,俱影響之間,五言《選》體及七言歌行,太自以氣為主,以自然為宗,以俊逸高暢為貴;子美以意為主,以獨造為宗,以奇拔沉雄為貴。其歌行之妙,詠之使人飄飄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歔欲絕者,子美也。
《選》體,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倫父麵目,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聖矣;五七言絕,太白神矣,七言歌行聖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間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十首以前,少陵較難人;百首以後,青蓮較易厭。揚之則高華,抑之則沉實,有色有聲,有氣有骨,有味有態,濃淡、深淺、奇正、開闔,各極其則,吾不能不服膺少陵也。青蓮擬古樂府,而以己意已才發之,尚沿六朝舊習,不如少陵以時事創新題也。
少陵自是卓識,惜不盡得本來麵目耳。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一婦人”,“舉家聞若效”,及“麻鞋見天子,垢膩腳不襪”
之類。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亦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太白五言,沿洄漢、魏、晉,樂府出入齊、梁,近體周旋開、寶,獨絕句超然自得,冠絕古今。子美五言《北征》、《述懷》、《新婚》、《垂老》等作,雖格本前人,而調由己創,五七言律,廣大悉備,上自垂拱,下逮元和,宋人之蒼,元人之綺,靡不兼總。故古體則脫棄陳規,近體則兼該眾善,此杜所獨長也。太白筆力變化,極於歌行;少陵筆力變化,極於近體。
李變化在調與辭,杜變化在意與格。然歌行無常矱,易於錯綜;近體有定規,難於伸縮。辭調超逸,驟如駭耳,索之易窮;意格精深,始若無奇,繹之難盡。此其微不同者也。以古詩為律詩,其調自高,太白、浩然所長,儲侍禦亦多此體。以律詩為古詩,其格易卑,雖子美不免。《藝苑危言》。
才超一代者,李也;體兼一代者,杜也。李如星懸日揭,照耀太虛;杜若地負海涵,包羅萬彙。李唯超出一代,故高華莫並,每相難求;杜唯兼綜一代,故利鈍雜陳,巨細鹹蓄。李才高氣逸而調雄,杜體大思精而格渾。超出唐人而不離唐人者,李也;不盡唐調而兼得唐調者,杜也。備諸體於建安者,陳、王也;集大成於開元者,工部也。青蓮才之逸並駕陳、王,氣之雄齊驅工部,可謂撮勝二家。第古風既乏溫醇,律體微乖整栗,故令評者不無軒輊。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自是此老胸中壁立處;然《風》、《騷》樂府遺意,往往得之。太白以《百憂》等篇擬《風》、《雅》,《鳴皋》等作擬《離騷》,俱相去懸遠,樂府奇偉,高出六朝,古拙不如兩漢,較輸杜一籌也。胡應麟《詩藪》。
四明沈明臣嘉則嚐言:“今人多稱李、杜,率無定品。”餘謂:“李如春草秋波,無不可愛,然注目易盡耳,至如老杜如堪輿中然,太山喬嶽,長河巨海,纖草穠花,怪鬆古柏,惠風微波,嚴霜烈日,何所不有。吾當李則雁行,當社則北麵。”聞者驚愕。
王安石所選杜、韓、歐、李詩,其置李於末,而歐反在其上,或亦謂有抑揚雲。《文獻通考》。
舒王以李太白、杜於美、韓退之、歐陽永叔編為四家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曉其意。舒王嚐曰:“太白詞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詩詞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冷齋夜話》。
荊公論李、杜、韓、歐四家詩,而以歐公居太白之上,曰:“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十句九句言婦人、酒耳。”予謂詩者妙思逸想,所寓而已,太白之神氣當遊戲萬物之表,其於詩寓意焉耳,豈以婦人與酒敗其誌乎?不然,則淵明篇篇有酒,謝安石每遊山必攜妓,亦可謂之其識不高耶?
歐陽公文字寓興高遠,多喜為風月閑適之語,蓋效太白為之。故東坡作《歐公集序》亦雲“詩賦似李白”,此未可以優劣論也。《捫虱新話》。
世言荊公四家詩後李白,以其十首九首說酒及婦人,恐非荊公之言。白詩樂府外,及婦人者亦少,言酒固多,比之陶淵明輩,亦未為過,此乃讀白詩未熟者妄立此論耳。四家詩,未必有次序,使誠不喜白,當自有故。蓋白識度甚淺,觀其詩中如“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諭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問,青雲之交不可攀”,“歸來入鹹陽,談笑皆王公”。“高冠佩雄劍,長揖韓荊州”之類,淺陋有索客之風,集中此等語至多,世但以其辭豪俊動人,故不深考耳。又如以布衣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雲“當時笑我微賤音,卻來請謁為交歡”,宜其終身坎□□也。《老學庵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