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園即隨園說辟謬
――從隨園曆史說到新發現的《隨園圖》胡適在《〈紅樓夢〉考證(改訂稿)》中說:“袁枚在《隨園詩話》裏說《紅樓夢》裏的大觀園即是他的隨園。我們考隨園的曆史,可以信此話不是假的。袁枚的《隨園記》說隨園的本名隋園,主人為康熙時織造隋公。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的任的人。袁枚作記在乾隆十四年己巳,去曹卸織造任時甚近,他應該知道這園的曆史。我們從此可以推想曹當雍正六年去職時,必是因虧空被追賠,故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裏。”這一說法,並不是什麼新鮮東西,也沒有提出任何資料,隻不過抓住袁枚一個自吹的話(“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加以“推想”罷了。
現在,我根據文獻記載,證明隨園與曹家毫無關係;根據新發現的《隨園圖》,證明隨園與《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毫無相似之處。
(一)
先探討一下隨園的來曆。
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十二有隨園六“記”。第一記即《隨園記》,說康熙時,“織造隋公,當(小倉)山之北巔,構堂室,繚坦牖,樹之千章、桂千畦,號曰‘隋園’,因其姓也。後三十年,餘宰江寧,園傾且頹,弛其室為酒肆,購以月俸,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這一段話,說出了隨園的前身是酒肆,酒肆的前身是隋園。但隋園的前身是什麼,沒有說明。
據故宮博物院明清檔案部編《關於江寧織造曹家檔案史料》,隋赫德(綏赫德)於雍正六年二月初二日接任江寧織造。袁枚說“康熙時”隋赫德建築隋園,是錯誤的。
又據袁枚《隨園詩話》卷五,他於“戊辰秋”即乾隆十三年秋購隨園。從雍正六年到乾隆十三年,連頭帶尾,僅有二十一年。袁枚說“三十年”,又是錯誤的。
還有一些資料,談到隨園的來曆,可補《隨園記》的不足,如:
一、袁枚輯《〈隨園雅集圖〉題詠》)載沈德潛文,文中說:“隨園在小倉山旁,前明焦弱侯故址,同年袁太史子才葺而新之者也。”袁枚接受沈德潛這個說法,並進一步考證出明代焦園也叫隨園。
二、袁枚編《隨園續同人集?過訪類》載張堅詩,詩題為:《白門有隨園,創自吳氏,餘少時往遊,其間興廢不一,近為簡齋先生所得,餘喜複遊其地,讀先生自為記,敬呈一詩》,詩中說:“瞬息四十年,園林數主易。”這“四十年”,是從吳園創建到隨園興起的曆程。(批《隨園詩話》的舒坤,也說“隨園之先,故屬吳姓”,是抄襲張堅的詩)
必須指出,裕瑞《棗窗閑筆?〈後紅樓夢〉書後》所雲“聞袁簡齋家隨園,前屬隋家者,隋家即曹家故址也,約在康熙間”,是不足為據的、“失實”的“傳聞”。
按張堅的說法,隋園的前身是吳園;按照裕瑞的說法,隋園的前身是曹園。將兩說進行比較,張說可靠。因為:張堅的時代較前,又遊過吳園。他的詩,是讀了《隨園記》之後所寫,也就是為了補充袁枚之說而寫。袁枚將張堅的詩,放在《隨園續同人集》的第一篇,可見此詩是有分量的。裕瑞的時代較後,他所謂“聞”,就是不負責任的態度,可能是因為曹家被抄家,家產“賞給”隋赫德,從而推測隋園是曹園“故址”。
胡適沒有見到這些材料,就“推想曹當雍正六年去職時,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裏”。真是胡說。
根據以上的資料和分析,將隨園的來曆,作出如下的簡表:
(明)(清康熙時)(雍正時)(雍正、乾隆時)(乾隆時)
焦氏隨園――吳園――隋園――酒肆――袁氏隨園
還需指出,清代的吳園、隋園、隨園雖在同一地址,但其建築是大不相同的。一、張堅詩:“吾少日過此,入門嫌徑窄。邱壑一目盡,蓁莽未全柞。”可見吳園是簡陋的。二、袁枚《隨園雜興》:“當年隋大夫,對山初作屋。父老為我言,此公殊不俗。”可見隋園是在吳園舊址重新建築的。(這也可以說明隋赫德不是接收曹家的園子。如果是曹園,不至於荒蕪如此)三、袁枚《隨園老人遺囑》:“隨園一片荒地,買價甚廉,我平地開池沼,起樓台,一造三改。”可見隨園又是在隋園舊址重新建築的。
(二)
隨園是袁枚一家居住、遊覽、娛樂的場所,是剝削勞動人民建築起來的。隨園不僅是一座園林,又是一所莊園。勞動人民的血汗,喂養著袁枚一家。隨園的建築史,就是一部勞動人民受剝削、受壓迫的血淚史。
袁枚《小倉山房詩集》卷九《瘞梓人詩》的小序,說:“梓人武龍台,長瘦多力,隨園亭榭,率成其手。癸酉七月十一日病卒,素無家也,收者寂然。餘為棺殮,瘞園之西偏。”隨園是包括武龍台在內的南方木匠、瓦匠、花匠們的勞動成果和智慧結晶。在考察隨園的形成曆史和建築藝術時,不應忘記他們。武龍台生前沒有家庭,死後沒有葬地。由於袁枚對他剝削極為殘酷,使他窮得一無所有,勞瘁而死。但袁枚並不以為這是自己的罪惡,反而吹噓他把武龍台埋葬了是在行善。
袁樹(袁枚從弟)《紅豆村人詩稿》卷十一《折杖偈》自注:“以菊花貽隨園主人,覆書雲:‘早間為種菊,呼奴不至,打折拐杖一枝。一旦毀折,悔之無已。弟忽送菊來,可以小償餘憤’。”袁枚用拐杖打花匠,把拐杖打斷了,表示惋惜,而把“奴”打傷了,是無妨的,還餘憤未泄。從這個事例,可以看出隨園園丁、花匠遭遇的一斑。
袁祖誌(袁枚孫,袁通子)《隨園瑣記》卷上《記?邱隴》:“祭田六十餘畝,在園之東西,計佃戶十三家,有稻田,有柴山,有魚池,有菜囿,有竹木果實,收租取實,極稱其便。”同書卷下《記軼事》:“附園東西之田地山池,分十三戶承領種植,主人遇有吉凶喜慶等事,即招十三戶中人供役。每日所需之蔬菜,以及年終之雞豚等類,均屬各戶排日按年承值供給。”這十三家佃農,承擔了袁枚全家食物、燃料的供應,還要服勞役。在剝削者的袁家“極稱其便”的後麵,就是被剝削者的十三家佃農受盡了壓榨,流盡了辛酸血淚。
以上,隻是袁枚、袁樹、袁祖誌偶然留下的片段記載,但已可看出袁家剝削、虐待勞動人民的情況。自命“清高”“以官易園”“享林泉之福五十年”的袁枚,其實是一個吸血鬼。
(三)
袁枚和他的後裔,請人繪過不少的“隨園圖”,圖中表現的什麼“雅集”“話別”等等,雖是宣揚官僚地主的生活場麵和思想情調,但描繪隨園景色的圖畫,對於研究古典園林,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下麵先將見於文獻記載的幾種隨園景色圖,略作介紹:
一、袁祖誌《隨園瑣記》卷上《記圖冊》:“隨園五圖者,乃圖繪園中之景,五人筆墨,合裝一卷者也。一為吳江張看雲棟,一為揚州羅兩峰聘,一為山〔江〕陰沈凡民鳳,一闕名,一為叔祖香亭公也。”(蔣敦複《隨園軼事》卷六《圖畫有存有亡》:“先生嚐以隨園全景,倩人各繪一圖,共得五圖,合裝一卷。”全是抄襲袁祖誌的話)
二、柴萼《梵天廬叢錄》卷十九《隨園!》:“當時沈補羅山人作圖最早,園中景未備,寥寥短幅,羅兩峰所作,偏寫北岡西隅之景,略於南山。張翰〔看〕雲所作,重圖南山諸景,略於北山,因天風閣寫長江入圖,未免收景過遠。項莘甫作粉本未就,其弟子王春波成之,諸景錯落,西山不分,蓋四家於一覽之餘,各出心裁,以意揮灑……形似未得,即身居園中者,披圖亦莫名其處。其後香亭觀察繪一圖,極形似之致,居北麵南,寫柴扉於卷末,然自以倒置為嫌,欲重作,未果。”
綜合以上資料,可以看出隨園五“圖”的畫者是:一、沈鳳(凡民,補羅);二、羅聘(兩峰);三、張棟(看雲);四、項穆之(莘甫)和王霖(春波);五、袁樹(香亭)。《隨園瑣記》所說“一闕名”,其實不缺。這些人,是當時的“名家”,其生平,在袁枚的詩文和一些畫史中有記載,今不贅述。
竇鎮評袁樹的山水畫“簡靜渾脫”,李之評袁樹的山水畫“饒有士氣”。可見袁樹的畫,是所謂“文人畫”,不是界畫。柴萼說袁樹所繪《隨園圖》“極形似之致”,乃是捧場,不能輕信。
隨園五“圖”於鹹豐、同治時毀掉(一說遺失)。袁起(袁枚族孫)“追憶(隨)園中泉石”,繪成《隨園!》,請曾國藩等題句,還將圖畫和題句刊印出來。
除了袁枚請人繪製的隨園五“圖”以外,當時還有慕名而來繪圖的。《小倉山房詩集》卷三十六《八十自壽》自注:“甲辰春,和致齋相公遣人來畫隨園圖”(和字致齋),就是一例。和從北京派人來畫隨園圖,可見該園名聲之大。
遊覽隨園之後,繪圖留念的,如麟慶《凝香室鴻雪因緣圖記》第一集下冊《隨園訪勝》,以及清人《載酒訪隨園圖》等。
還有專門描繪隨園中一亭一榭一花一木的圖畫,對於研究隨園全貌的參考價值不大,就不詳談了。
(四)
有比較才能鑒別。我根據文獻,介紹隨園景色圖的幾種情況,是為了更好地說明新發現的汪榮所繪《隨園圖》的價值。
陳從周發現一幅古典園林畫卷。絹本,設色,長173.4厘米,高49厘米。畫卷上沒有題字,僅有“汪榮之印”一方。畫卷後,有紙本所寫隨園五“記”,署名管鏞。此圖現為同濟大學圖書館收藏。陳請我鑒定,我看,這是一幅《隨園圖》。
汪榮,一般畫史中沒有汪榮的名字。嘉慶時呂燕昭、姚鼐等修《重刊江寧府誌》卷四十三《人物?技藝》:“汪榮,字欣木。六合縣諸生。工畫,煙雲變幻,頗得二米之法。曹秀先督學江蘇,以‘深山藏古寺’題試諸生之善畫者,以榮為冠,兼工寫生。”(光緒時謝延庚、薑士彬等纂《重修六合縣誌》卷八《附錄?方技》介紹汪榮,與此相同)曹秀先於乾隆三十一年至三十三年為江蘇學政,汪榮是乾隆、嘉慶時人。
管鏞,字西雍,號桂庵、退庵、齋。是袁枚的學生。馮金伯《墨香居畫識》卷十:“管鏞,字退庵。上元歲貢生。丁卯春日,曾訪之於城北雙石鼓,而不知其能畫。近於朱煉師樂園扇頭,見其寫梅花一枝,精妙絕倫,題句書法亦工,幾令人摩挲不忍置。”“丁卯”是嘉慶十二年,管鏞也是乾隆、嘉慶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