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偽交歡挾妓侑宴 假反目遣眷還鄉(1 / 3)

卻說蔡鍔停住了筆,靜聽小鳳仙的話兒。小鳳仙卻從容道:“上款蒙署及賤名,下款須實署尊號。彼此溷跡都門,雖貴賤懸殊,究非朝廷欽犯,何必隱姓埋名,效那鬼蜮的行徑。大丈夫行事當磊磊落落,若疑我有歹心,天日在上,應加誅殛。”袁皇帝專知罰咒,鳳兒莫非學來。蔡鍔乃署名鬆坡,擲筆案上。小鳳仙用手支頤,想了一會,竟觸悟道:“公莫非蔡都督麼?”蔡鍔默然。小鳳仙道:“我的眸子,還算不弱,否則幾為公所紿。但都門係齷齪地方,公何為輕身到此?”蔡鍔驚異道:“這語錯了,現在袁總統要做皇帝,哪一個不想攀龍附鳳,圖些功名?就是女界中也組織請願團,什麼安靜生,什麼花元春,統趁勢出點風頭,我為你計,也好附入請願團,借沐光榮,為什麼甘落人後麼?”小鳳仙嗤的一笑,退至幾旁,竟爾坐下。蔡鍔又道:“我說如何?”小鳳仙卻正色道:“你們大人先生,應該攀龍附鳳,似奴命薄,想甚麼意外光榮,公且休說,免得肉麻。”蔡鍔又道:“你難道不讚成帝製麼?”小鳳仙道:“帝製不帝製,與奴無涉,但問公一言,三國時候的曹阿瞞,人品何如?”蔡鍔道:“也是個亂世英雄。”小鳳仙瞅著一眼道:“你去做那華歆、荀彧罷,我的妝閣中,不配你立足。”錦心繡口,令人拜倒。蔡鍔道:“你要下逐客令了,我便去休。”言畢,即挺身出外。小鳳仙也不再挽留,任他自去。蔡鍔返寓後,默思煙花隊中,卻有這般解人,真足令人欽服。我此次入京,總算不虛行了。

過了兩天,又乘著日昃時候,往訪小鳳仙,鳳仙見了,卻故作嗔容道:“你何不去做華歆、荀彧,卻又到這裏來?”蔡鍔道:“華歆呢,荀彧呢,自有他人去做,恐尚輪我不著。”小鳳仙又道:“並不是輪你不著,隻恐你不屑去做,你也不用瞞我呢。”可見上文所述,都是以假對假。蔡鍔笑著道:“我也曾請願過了,恐你又要譏我為華歆、荀彧呢。”小鳳仙道:“英雄作事,令人難測,今日為華歆、荀彧,安知他日不為陳琳?”蔡鍔一聽,不由的發怔起來。小鳳仙還他一笑道:“奴性粗直,挺撞貴人,休得見怪。”蔡鍔道:“我不怪你,但怪老天既生了你,又生你這般慧眼,這般慧舌,這般慧心,為何墜入平康,做此賣笑生涯?”言至此,但見英宇軒爽的女張儀,忽變了玉容寂寞的楊玉環,轉瞬間垂眉低首,珠淚瑩瑩。蔡鍔睹此情狀,不禁嗟歎道:“好個梁紅玉,恨乏韓蘄王。”小鳳仙哽噎道:“蘄王尚有,恨奴不能及梁紅玉。”說到“玉”字,已是泣不成聲,竟用幾作枕,鳴嗚咽咽的哭起來了。感激涕零,宜作鬆坡知己。蔡鍔被她一哭,也覺得無限感喟,陪了幾點英雄淚。湊巧鴇母捧茗進來,還疑是鳳仙又發脾氣,與客鬥嘴,連忙放開笑臉,向鍔說道:“我家這鳳兒,就是這副脾氣不好,還望貴客包涵。”口裏說著,那雙白果眼睛,盡管骨碌碌的看那蔡鍔上下不住。無非是要銀錢。蔡鍔窺透肺肝,便道:“你不要來管我們。”一麵說,一麵已從袋中,取出一個皮夾,就皮夾內檢出幾張鈔票,遞給鴇母道:“統共是一百元,今天費你的心,隨便辦幾個小碟兒,搬將進來,我就在此夜餐,明天我要請客,你可替我辦一盛席,這洋錢即可使用哩。”鴇母見了鈔幣,好似蒼蠅叮血一般,況他初次出手,便是百元,正是一個極好的主顧,便接連道謝,歡天喜地的去了。

此時小鳳仙已住了哭,把手帕兒揩幹眼淚,且對著蔡鍔道:“你明日要請何人?”蔡鍔約略說了幾個,小鳳仙道:“好幾個有名闊老,可惜……可惜!”蔡鍔道:“可惜什麼?”小鳳仙道:“可惜我不配做黨家奴。”蔡鍔道:“我有我的用意,你若是我的知己,休要使著性子。”小鳳仙不待說完,便道:“這便是我們該死,無論何等樣人,總要出去招接。”說至此,眼圈兒又是一紅。蔡鍔道:“不必說了,我若得誌,總當為你設法。”小鳳仙又用帕拭淚道:“不知能否有這一日?我隻好日夜禱祝哩。”蔡鍔正欲問她履曆,適鴇母已搬進酒肴,很是豐盛,鴇母又隨了進來,裝著一副涎皮臉兒,來與蔡鍔絮聒,一麵且諄囑鳳仙道:“你也有十六七歲了,怎麼盡管似小孩子,忽笑忽哭,與人嘔氣。”小鳳仙聽到此語,就溜了蔡鍔兩眼。蔡鍔便向鴇母道:“你不要替她擔愁,你有事盡管出去,不必在此費神。”鴇母恐蔡鍔惹厭,乃不敢多嘴,轉身自去。到了門外,尚遙語小鳳仙道:“你要殷勤些方好哩,休得慢客,若缺少什麼菜蔬,隻管招呼便是了。”無非是鈔票的好處。

小鳳仙應了數聲。蔡鍔待她去遠,竟屏退侍兒,立起身來,把門闔住,小鳳仙道:“關了門兒,成什麼樣?”蔡鍔隨答道:“閉門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於是兩人對酌,小語喁喁,複由蔡鍔問及小鳳仙履曆,鳳仙自言本良家子,因父被仇人陷害,乃致傾家破產,鬻己為奴,輾轉入勾欄。起初負著誌氣,不肯接客,經鴇母再三脅迫,方與鴇母訂約,客由自擇,每月以若幹金奉母。鴇母拗他不過,乃任他所為。不過隨時監督,偶或月金不足,才與她嘮叨數語罷了。小鳳仙述畢,又不知流了若幹淚珠。後複轉詢蔡鍔意旨,蔡鍔道:“來日方長,慢慢兒總好說明。”小鳳仙懊惱起來,竟勃然變色道:“公尚疑我麼!”語甫畢,竟忍痛一咬,嚼舌出血,噴出席上道:“奴若泄君秘密,有如此血。”仿佛花月痕中的秋痕。蔡鍔道:“這又是何苦呢!我已知卿的真誠了,但屬垣有耳,容待後言。”小鳳仙乃徐徐點首,待至酒興已闌,方由小鳳仙啟門,叫進兩碗稀飯,蔡鍔喝了幾口,即便放下,當由侍兒絞給手巾,揩過了臉,隨身掏出計時表,仔細一閱道:“時不早了,我要回寓哩。”小鳳仙慨然道:“兒女情腸,容易消磨壯誌,我也不留你了。”至理名言,不意出於妓女。蔡鍔道:“明日複要相見哩。”小鳳仙向他點頭,鍔即出門去了。

次日傍晚,又複到雲吉班,由小鳳仙接著,即問酒席有無備就。小鳳仙道:“已預備停當了,敢問貴客可邀齊否?”蔡鍔道:“即刻就來。”小鳳仙即令鴇奴等整設桌椅,辦齊杯箸,一刹那間,電燈放光,四壁熒熒,外麵已有車馬聲蹴踏而來。蔡鍔料知客至,正要出迎,但聽得一人朗聲道:“鬆坡,你真是個誠實的君子,今宵踐言設席哩。”蔡鍔望將過去,乃是參政同僚顧鼇,便答道:“巨六兄!你首先到來,也是全信,也好算一個誠實人哩。”語畢,便導引入室。小鳳仙也出來應酬,顧鼇正要稱賞,接連便是楊度、孫毓筠、胡瑛、阮忠樞、夏壽田等數人,陸續報到,由蔡鍔一一導入。楊度見了小鳳仙,眼睜睜的看了一會,小鳳仙反不好意思起來,隻望蔡鍔身邊,閃將過去。蔡鍔也已覺著,笑語楊度道:“你想是認錯了,這是小鳳仙,不是小賽花。”阮忠樞即插嘴道:“人家已吃醋了,皙子還要眈眈似賊,作什麼呢?”楊度方轉向忠樞道:“不信這個俏女郎,偏能籠絡大蔡做一個臧文仲,真是匪夷所思。”蔡鍔道:“狗口裏無象牙,你何為被小賽花所迷,演出一出穆柯寨?”插入諧語,隨筆成趣。胡瑛道:“我等是來吃喜酒,並不是來討便宜,大家省說幾句,還是言歸正傳為是。”於是相將入座。蔡鍔隨道:“梁公為了何事,到此時還不見來?”楊度笑道:“想是赴海龍王處借寶去了。”話未說完,外麵已有人傳入道,梁大人到了。財神爺到來,應另具一番筆墨。蔡鍔忙自出迎。大家亦一律起座,但見碩大無朋的梁財神,大搖大擺的踱將進來,臉上已含著三分酒意,對著諸人道:“我與敝友談心,多飲幾杯,累得諸君久待,抱歉異常。”大家都謙詞相答,因台麵已經擺齊,遂公推梁士詒坐了首席,財神居首,煞有寓意。餘人依齒坐定,蔡鍔乃坐了主席,招呼龜奴,呈上局票。各人都依著熟識的名妓,寫入票中,獨楊度握住了筆,想了一會,大家都道:“皙子敢是怕羞,為何不寫小賽花?”楊度不睬,隨下筆寫一“花”字,大眾又道:“寫錯了,寫錯了,‘花’字在下,為何翻轉頭來?”正說著,楊度已接寫“元春”二字。大眾又道:“這是袁大公子的禁臠,花界請願團的首領,哪肯輕易到來?”楊度道:“我去叫她,自然就來。”蔡鍔亦湊趣道:“元春不至,怎顯得這位楊大人?”一是籌安會的領袖,一是請願團的領袖,彼此同誌,應當就征。待至列坐寫齊,方交與龜奴,隨票征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