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時期的弗朗西斯·培根是現代生活精神的偉大先驅。盡管其成就不大,但是作為新傾向的預言家,他是世界知識生活中的一個傑出人物。像許多其他預言家一樣,他也遭受新舊混淆的痛苦。他最重要的成就在後來發生的事件中已多少為人所知。但在他的著作中還是充滿著培根自以為已擺脫的屬於過去的東西。由於這兩種容易被人輕視的原因,培根幾乎沒有得到他應得的現代思想真正奠基人的名氣,卻為幾乎不屬於他的功勞而受到稱讚,如被視為科學所用特殊歸納方法的創建者。使培根不朽的是從新世界吹來的和風鼓起他的風帆,激勵他在新的海洋中曆險。他自己從未發現福地,但他宣布了這個新目標,並且在信仰上已遠遠地看出其特征了。
他思想的主要特點在我們麵前展現出引起知識改造的新精神的重要特征。它們可以表明產生這一新精神的社會曆史力量。培根最著名的格言是知識就是力量。以這一實用標準來判斷,他將當時的學問主體視為非知識、假知識和偽知識。因為它不能給予力量。它是多餘的,而不是有效的。在他最廣博的論著中,他將當時的學問分為三類:優雅的、空想的和論辯的。在優雅的學問中,他包括了文學,在古代語言文學複興的影響下,文學在文藝複興的知識生活中占據了重要位置。因為培根自己在古典學以及文學研究要傳達的一切優雅精美方麵是一位名家,所以他的批評就更有效。實質上,他預見了在他之後教育改革者對片麵的文學修養所進行的大部分抨擊。這種學問無助於力量,隻是一種虛飾。它是浮華的、辭藻華麗的。他所說的空想的學問是指16世紀在全歐洲盛行的準巫術科學——煉金術、占星術等的瘋狂發展。對此他表達了最大的憤怒,因為好的事物的墮落是最有害的。優雅的學問無益而虛飾,空想的學問卻在形式上假冒真正的知識。它抓住了知識的真正原理和目的——對自然力量的控製。但它忽視了獲取知識的條件和方法,因此故意使人走入歧途。
但是就我們的目的來說,他所說的論辯的學問是最重要的。他指的是從古代通過經院哲學傳下來,少量並多少有些歪曲的傳統科學。它被稱為論辯的既因為其所使用的邏輯方法也因為為其設定的目的。在一定的意義上,它的目的在於力量,但這個力量是為某個階級,或派別,或個人的利益而控製他人的力量,而不是為共同的利益控製自然力量的力量。培根相信從古代傳下來的學問有好辯、自我賣弄的特點,這自然不是由於希臘科學本身的緣故,而是來自14世紀經院哲學的頹廢傳統,當時哲學落入了好辯論的神學家手中,為了戰勝對方而充滿了吹毛求疵的爭辯、嘲諷和詭計。
但是培根也攻擊了亞裏士多德方法本身。其嚴格的形式目的在於論證,其溫和的形式目的在於說服。但論證和說服的目的都是為了征服人的思想,而不是自然。而且兩者都假設有人已掌握了一種真理或信念,惟一的問題是說服或教授其他人。與之相比,他的新方法極為輕視現有的真理,而對尚待獲取的真理的範圍和重要性有強烈的興趣。它將是發現的邏輯,而不是辯論、證明和說服的邏輯。在培根看來,舊的邏輯即使在最好時也不過是教授已知事物的邏輯,而教授意味著灌輸和訓練。亞裏士多德的格言是,隻有已知的才是可以學習的,知識的增長僅僅是把先前被分別注意的理性的普遍真理和感性的特殊真理集合起來。在任何情況下,學習是知識的增長,而增長屬於轉變、變化的範圍,因此在對已知事物三段論自我思考的操作上低於知識的占有——論證。
同這個觀點相反,培根雄辯地宣布,對於新事實和真理的發現優於對舊事物的論證。隻有一條路通向發現,就是深入探究自然的秘密。科學原理和法則不在自然的表麵。它們隱藏著,必須用一種積極而精細的探究技巧從自然中獲取。邏輯推理和許多觀察的被動積累——古人稱之為經驗——都不足以掌握它們。主動的實驗必須迫使自然的表麵事實成為同它們平常的表現形式不同的形式;如此使它們揭示關於它們自己的真理,就如同折磨可以使一個不情願的見證人說出他隱藏的事情。純粹推理作為一種得到真理的方法就像一隻蜘蛛自身吐絲織網。蜘蛛網是整齊而精妙的,但它隻是一個陷阱。經驗的被動積累——傳統的經驗主義方法——就像一隻螞蟻,東奔西跑,忙著收集堆積原材料。培根所要介紹的真正的方法可以同蜜蜂的工作相比,蜜蜂同螞蟻一樣從外部世界收集材料,但不同於勤勞的螞蟻,蜜蜂著手改變收集的材料,從而獲取其隱藏的珍寶。
培根把征服自然同征服他人相對比,說明發現的方法高於論證的方法,他認為進步的意義就是真正知識的目的與檢驗。按照他的評論,古典的邏輯,即使以亞裏士多德的形式,必定有利於毫無生氣的保守主義。因為使頭腦習慣於認為真理是已知的事物,會使人習慣於依靠過去的知識成就,不加任何評判考察就接受它們。不但是中世紀,就連文藝複興時期也往往把古代看做知識的黃金時代,前者依賴聖典,後者依賴世俗文學。盡管這種態度不能完全歸咎於古典邏輯,但培根秉公地感到,任何使認識的方法等同於對已知真理的論證的邏輯都會減弱研究精神,將頭腦限製在傳統學問的範圍內。
這樣的邏輯由於其顯著特征不可避免地為已知的(或認為已知的)事物下定義,並按照正統的公認的規範將其係統化,而發現的邏輯麵向未來。它將接受的真理批判地視為需要用新經驗去檢驗的東西,而不是教條地教授、順從地接受的東西。它對甚至是最仔細檢驗了的現成知識的主要興趣是其在進一步探究和發現中的應用。舊的真理的主要價值在於幫助發現新的真理。培根自己對於歸納法的本質的評價是極為不完全的。但他敏銳地感到,科學意味著進入未知的領域,而不是用邏輯的形式重複已知事物。不斷地堅持發現未知的事實和原理——這就是歸納法的真正精神。知識的持續進步是保證已知知識不至於墮落為來自權威的教條學說,或不知不覺地衰退成迷信或老婦常談的惟一途徑。
對於培根,不斷更新的進步是真正邏輯的檢驗和目的。培根經常追究,舊的邏輯的作用和成果在哪裏?它做了些什麼事情去改善生活中的弊病,矯正缺陷,改善條件?能夠證明其掌握了真理的斷言的發明在哪裏?除了在法庭上、外交和政治管理中人戰勝人的勝利,什麼成績都沒有。我們不得不從所崇拜的“科學”轉向所鄙視的技藝去尋找通過利用自然的力量對人類有益的作用、成果和影響。但是技藝的進步卻是間歇的、不定的、偶然的。真正的邏輯或探究的方法會使工業、農業和醫學技藝的進步持續不斷、逐漸增長、有意地變得係統化。
如果我們考慮學者們因循默許、鸚鵡學舌似的背誦的假定現成知識體係,我們發現它包括兩個部分。一部分由我們祖先的錯誤構成,散發著古舊的陳腐氣,用傳統邏輯組織成偽科學。這種“真理”事實上隻是我們祖先係統化的錯誤和偏見。其中許多產生於偶然,許多產生於階級利益和偏見,因此緣故,當權者使其不朽——這種思考後來引起洛克對固有觀念學說的抨擊。另一部分被接受的信念來自人類頭腦本能的傾向,這種傾向如不以有意識的批判的邏輯進行抵製會導致危險的偏見。
人的頭腦自發地設想現象間的單純性、一致性和統一性比實際存在的要大。它注意表麵的類比,急於下結論;它忽視細節的變化和例外的存在。於是它編織了一張純粹內在起源的網,強加於自然。過去被稱為科學的東西包括了這一人類構造並強加的網。人看著自己頭腦的產品,認為自己看到了自然中的現實。他們在科學的名義下崇拜自己製造的偶像。所謂的科學和哲學就包括這些對自然的“預測”。傳統邏輯最糟糕的地方是它不但不把人從這個錯誤的自然來源中拯救出來,反而將統一性、單純性和普遍性的虛假合理性賦予自然,從而認可這些欺騙的來源。新邏輯的任務是保護頭腦;教它耐心持久地學習事實無限的差異性和特殊性;理智地服從自然以便實際地支配自然。這就是新邏輯的重要性——學問的新工具或原則,如此命名是為了明確表示同亞裏士多德的原則(organon)的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