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同哲學本身一樣——遭受著古怪的搖擺。它被抬高成了最高和立法的科學，但又掉到了毫無價值的地位，成了“甲是甲”這樣的陳述以及經院派三段論規則韻文的保存者。它宣稱有陳述宇宙終極結構法則的能力，因為它研究思維的法則，這是理性形成世界所依據的法則。然後它又將其資格限製為正確推理的法則，盡管它不導致任何事實，或甚至導致物質的虛假，它也是正確的。現代客觀唯心論者視其為古代本體論形而上學恰當的替代品；但其他人則把它看做教人精通論證的修辭學的一個分支。有一段時間，中世紀從亞裏士多德推斷出的形式邏輯為穆勒從科學家的實踐中吸取的發現真理的歸納邏輯所補充，從而維持了表麵妥協的平衡。但是德國哲學、數學和心理學的研究者，無論他們如何相互攻擊，在對正統邏輯的演繹證明和歸納發現的攻擊上卻通力協作。
邏輯理論呈現了一個混亂的情景。關於其題材、範圍或目的幾乎沒有一致意見。這種不一致不是形式的或名義上的，而是影響著對一切問題的處理。就以判斷的本質這樣根本的事情為例。可以引用令人尊敬的權威列出學說的各種可能。判斷是邏輯的中心；但是判斷卻不是邏輯的，而是個人的和心理的。如果是邏輯的，它就是概念和推理所從屬的基本功能；而它又是它們的後果。區分主詞和賓詞是必要的，但又是完全不相幹的；或者，盡管它存在於某些情況中，它並無重大意義。在認為主—謂關係很重要的人中，一些人認為，判斷是對在其之前的事物的分析，另一些人則主張，它是將其綜合為另一事物。一些人認為，現實總是判斷的主詞，另一些人則認為，“現實”在邏輯上是不相幹的。在否認判斷是賓詞對主詞的歸屬，而視其為因素的關係的人們當中，一些人認為，這個關係是“內在的”，另一些人說它是“外在的”，還有人說有時內在有時外在。
除非邏輯是有某種實際價值的事情，否則這些矛盾如此之多、如此之廣、如此無法調解，以致到了荒唐地步。如果邏輯是具有實際意義的事物，那麼這些對立就是嚴肅的。它們證實了知識爭論和不連貫的某種深層原因。事實上，當代邏輯理論是所有哲學差異和爭論集合與集中之處。關於經驗與理性、真實與理想關係的傳統概念的改變如何影響邏輯呢？
首先，它影響邏輯本身的性質。如果思想與智慧是有意改造經驗的手段，那麼邏輯，作為對思想過程的描述，就不純粹是形式的。它不局限於脫離題材真實而在形式上正確的推理法則。它也不像黑格爾邏輯一樣關注宇宙的內在思維結構；也不像洛宰、博讚克特及其他認識論邏輯學家那樣關注人類思維對這個客觀思維結構的持續探索。如果思維是經驗審慎改造得以保證的方式，那麼邏輯就是能夠使所期望的改造更經濟更有效的思維過程清晰而係統的表達。用學者所熟悉的語言來講，邏輯既是科學又是藝術；它是科學，因為它對思維實際進行方式給予有組織和驗證的描述；它是藝術，因為它在這一描述基礎上設計了一些方法，使未來思維可以走向成功並避免失敗。
這樣，關於邏輯是經驗的還是規範的、是心理的還是規定的爭論就有了答案。它兩者都是。邏輯是基於經驗材料一定的便於實施的供給。人們已思維很久。他們用各種方法觀察、推論和論證並得到各種結果。人類學對神話、傳奇和祭禮起源的研究；語言學和語法學；修辭學和從前的邏輯作品都告訴我們人們如何思維，以及不同種類思維的目的和後果。實驗的和病理的心理學在我們對思維如何進行，有何結果的了解方麵有重要貢獻。特別是那些關於不同科學的發展的記錄指出了那些使人誤入歧途和被證明是有效的具體研究、實驗方法。從數學到曆史，每門科學展示了在特殊題材上典型謬誤和有效的方法。邏輯學因此獲得了經驗，研究廣大、幾乎無窮盡的領域。
從來都說經驗隻告訴我們，人曾怎樣思考和現在怎樣思考，而邏輯注重規範，即人應該怎樣思考，這真是愚蠢得可笑。一些種類的思維已為經驗證實沒有結果，或更糟——陷入了體係化的虛妄與錯誤。其他的則在明顯的經驗中證明它們導致有成果的持久的發現。正是在經驗中，不同研究和推理方法的不同結果得到令人信服的展示。鸚鵡學舌般重複對於“是什麼”的經驗主義敘述和對於“應該是什麼”的規範描述之間的差異將忽略從經驗主義角度思維的重要事實——即，它公然展示失敗與成功的事例——也就是說，好的思維與劣的思維。任何考慮這個經驗主義顯示的人都不會抱怨缺少資料，而無法構造一種規範的藝術。對實際思維的經驗主義記錄研究得越多，曾產生失敗與成功的思維特征之間的聯係就越明顯。從由經驗弄清的因果關係中產生了思維藝術的規範與法則。
數學常被引用為依賴先驗規範和超經驗材料的純規範思維的範例。但很難看出，從曆史角度研究這一問題的學者如何能夠避免得出數學的狀況同冶金學一樣是經驗的這一結論。人們從計算和測量事物開始，正如他們搗碎和燒製東西一樣。俗語說，從一件事可以推導另一件。某些方法是成功的——不僅僅是在眼前的實際意義上，還因為有趣、引起注意、刺激改進的努力，在這一意義上也是成功的。目前的數學邏輯家可以描述數學的結構，好像它是從具有純邏輯構造的宙斯的腦袋中一下子跳出來的。但是，這個結構本身是漫長曆史發展的結果，在這一發展中，各種實驗被嚐試，一些人朝這個方向走，一些人朝那個方向走，一些實習和操作導致混亂，另一些導致成功的說明和碩果累累的發展；這是一個事物和方法在經驗主義成功和失敗的基礎上不斷挑選和認真研究的曆史。
所謂規範的先驗的數學結構實際上是長時間辛苦經驗所獲得的結果。記錄處理礦石最高度發展方法的冶煉家的做法實際也無不同。他也挑選、精練、組織那些在過去被發現產生最大成果的方法。邏輯對於人類具有深刻的重要性正是因為它從經驗來又應用於實驗。如此考慮，邏輯學的問題不過是在立意改造經驗的探究中發展和使用明智方法的可能性的問題。它隻不過是用更特殊的形式補充用一般形式所說的東西，涉及數學和物理科學的這種邏輯發展了，而在道德和政治事物中的明智方法，即邏輯，尚需研究。
因此，讓我們不加論證就假設邏輯這個概念，繼續討論它的幾個主要特征。首先，通過思維的起源弄清將成為經驗的明智指導方法的邏輯。同先前所說經驗主要是關於行為的事情，關於感覺運動的事情的說法一致的是一個事實，即思維從經驗中引起混亂和麻煩的特殊衝突出發。人在其自然狀態，沒有麻煩要處理，沒有困難要克服時並不思考。舒適、不需努力就成功的生活將是沒有思想的生活，因此也將是現成萬能的生活。思考的人是生活受限製、受束縛，以致無法直接行動到達勝利頂點的人。當人在困難中，如果他們的行動是由權威來支配，人們也不會思考。士兵是有許多困難和束縛的，但是作為士兵（如亞裏士多德所說），他們並不因為是思想家而出名。有人，有上級為他們思考。在目前的經濟條件下，大多數工人也一樣。隻有在不思考就沒有迫切緊急的出路時，不思考就無法指出解決途徑時，困難才引起思考。凡是有外在權威統治的地方，思維就被懷疑，令人討厭。
但是，思維並不是解決個人困難的惟一途徑。如我們所看到的，夢想、幻想、情感的理想化都是逃避混亂和衝突的壓力的途徑。按照現代心理學，許多係統的妄想和思想混亂，可能歇斯底裏本身，都是作為解脫麻煩的衝突因素的策略而發生的。這種思考使思維作為應付困難的方式時的一些特點變得明顯。剛講到的捷徑的“解決方法”不能擺脫衝突和問題；它們隻是擺脫了那種感覺。它們掩蓋了對它的意識。因為衝突實際存在，而在思想中被回避，錯亂就產生了。
那麼思維的第一個顯著特點就是麵對事實——探究，精細而廣泛的考察、觀察。最能損害思維順利進行的（以及反映和陳述這項工作的邏輯的）莫過於習慣將觀察視為思維之外和之前的東西，將思維看做頭腦裏發生的事情，而不把對新事物的觀察作為思維的一部分包括進來。所有近似這種“思維”的其實都是接近剛才提到的逃避和自欺的方法。它以情感適意和理性一致的一係列意義代替對引起麻煩的狀況的特征的研究。它導致那種可以稱為智力夢遊症的理想主義。它創造了一個“思想家”階級，遠離實踐，不通過應用來檢驗他們的思想——從社會角度高級而不負責任的階級。這就是造成理論和實踐悲劇性分離的條件，導致的是一方麵過度抬高理論，一方麵過度輕視它。它確認目前粗蠻、僵死慣例中的實踐，因為它將思維和理論轉移到一個分離而更高貴的領域。如此唯心主義者和唯物主義者同謀，使實際生活變得貧乏而不均。
思維同事實的分離鼓勵了那種僅僅積累粗糙事實、忙於對付細節，而不深究其意義和結果的觀察——這是一項安全的工作，因為在決定改變狀況的計劃時它從不考慮這些觀察到的事實能有何用途。作為改造經驗方法的思維則把對事實的觀察看做明確問題、找到麻煩所在、對困難是什麼、在哪裏形成明確意識，而不僅僅是含糊的感覺不可缺少的步驟。它不是無目標、隨意而龐雜的，而是有目的、具體、受所遇麻煩的性質限定的。目的是弄清紛擾而混淆的情形以便提出對付它的合理方法。當科學家似乎在無目的地觀察，那是他如此愛找問題作為研究的來源和指導，他是在努力找出沒有露在表麵的問題；他是在尋求麻煩，因為對付麻煩給予他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