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長風綺,共枕涼(1 / 3)

長風綺,共枕涼

宮·庭院深深

作者:冷青裳

我生性驕橫。

早年母親還在的時候,長姐雲鶴曾背地裏參我一本,說我飛揚跋扈,盛氣淩人。

母親數落我。

我全然不在意,隻挽著她的手臂撒嬌道:“我霸道還不是像極了你?”我時常這樣口無遮攔,但她從不生氣,隻讚我足夠狠辣淩厲,不像雲鶴那般規規矩矩。

我亦厭惡雲鶴那陰鬱優柔的性子,所以甫一登基,便將她攆到宮外住去了。

我隻留下了她最愛的齊修。

當年母親率領西戎大軍攻破東穆皇城之時,太子齊修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東穆皇族皆要就地處決,雲鶴卻央求母親留齊修一條命,要養在身邊做伴讀。母親怕養虎為患,便予他施了宮刑,又命人做了副玄鐵鐐銬束在他的腳踝上,直到今天也沒有摘去。

我喜歡聽他走路時叮叮當當的聲響。若有機會,便會牢牢踩住那鎖鏈,看他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然後一臉憤恨地瞪住我。

到那時,我就會張大雙眼挑釁道:“比誰眼睛大嗎?”

他從不還嘴,隻起身撣落塵土,然後躲回雲鶴的飛鸞宮去。

我漸漸覺得無趣,隻為試探他到底有多能忍,一次便將他攔在了丹桂園裏。時值初秋,丹桂枝頭掛滿大串大串的金黃色小花,花香馥鬱,沁人心脾。疾風掠過,惹得離枝桂花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我便逗弄齊修:“聽聞你畫技了得,不如就畫個風來看看吧。”

我存心刁難,隻等他畫不出來,低聲下氣來求我。可他並不做聲,從容拿起畫筆,細細描摹。

我有意無意地行至他眼前的桂樹下。

那日我穿了嫣紅的裙褂,站在一園綠樹黃花之中,怎麼看都是一道絕色的風景。我嘴上不說,卻命人特意奉了丹朱給他,想他那樣聰慧,定能明了我的心思。

就這樣站了一個多時辰。我正覺得腰酸腿痛的當口,他淡漠地道:“好了。”

我興衝衝地跑過去看。

漫天黃花,綠枝輕擺,一草一木都惟妙惟肖,也確實切了畫風的主題。不過……“我在哪裏?”我氣急敗壞地指著那幅畫質問他。

齊修隻道:“公主命我畫風而已。”說罷他丟下畫筆,揚長而去。筆落在畫上,染出一塊桂葉大小的墨色汙點。有自作聰明的太監走上前來,說那東西惹我不高興,要拿去燒掉。

我揚起手來狠狠抽他一巴掌:“燒什麼燒!還不去找人裱起來!”

那一年,我十五歲。

裱好的畫讓我驚詫不已。

裱工細膩精湛,每道工序都嚴絲合縫。最著緊的是,裝裱師傅別出心裁,在畫周飾以綠色長穗。每有微風拂過,長穗輕擺,遠遠望去便真如桂枝搖曳。

我喜歡得不得了,要當麵賞那裝裱師傅。哪知首領太監卻帶來了一個十一歲的小男孩,名喚段初陽。

我指著那幅畫問他:“這是你裱的?”

他微微頷首,明亮的眸子如一汪幽穀淺溪,說不出的俊俏清秀。

我要賞他黃金百兩。他推拒,隻道:“初陽唯願侍奉公主左右。”

我剛要點頭應允,首領太監卻道萬萬使不得。原來初陽的祖父本是東穆三朝元老,兩年前為保命將他進獻給母親。母親嫌初陽年幼,便隻養在宮中,從未招幸。

可他越說這人要不得,我便偏要證明給這些奴才看,母親有多寵愛我。

我向母親張口討人。

她想也不想就將初陽賞予我做消遣,隻交代無論如何,不能給他駙馬的名分。西戎向來是這樣的。各家公主雖豢養眾多麵首,但正牌駙馬卻隻有一個。尤其是有望繼承女王之位的公主,因那駙馬可能會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夫,是以遴選標準更為苛刻。

我應允母親。之後初陽便一直跟著我,每日伺候我飲食起居,一晃多年。

隻是我仍放不下齊修。

西戎男子雖驍勇善戰,但古往今來都是以女子為尊。尤其我是母親最疼愛的公主,自幼眾星捧月,從沒誰會對我說個“不”字。

就隻有齊修總是冷眼瞧著我。我羞辱他,他全當那委屈是落在別人身上的,斷不肯對我假以辭色。

我迷戀他的冷漠與傲慢,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境地。

我不肯成親,隻將他畫的那幅長風圖掛在閨中,日夜相看。母親在位時也曾為我挑選過幾個西戎貴族家的少爺,我統統看不上眼,是以如今登基五年,王夫之位仍然懸空。

我隻專寵初陽,因他總能看透我的心思。

好像現在,我窩在初陽懷裏,嘴裏吃著他喂來的葡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那幅長風圖。他有些孩子氣地道:“你怎就那麼中意齊修?”

“我哪裏中意他了?”我慌忙否認,“我不過是看他生得好看,又清高冷漠,閑來無事拿他逗個悶子。”

初陽微微偏頭,語氣似有哀怨:“你可從不曾這般對我。”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也不曾這般對他呢。”說著反身將他撲倒在貴妃榻上,一邊親吻他的耳垂,一邊動手解他的衣裳。他抓緊我的手,臉色微紅,義正詞嚴地道:“你正經些……”

還不等他說完,就有太監在門外稟報:“陛下,定國長公主求見。”

雲鶴帶來一個雋秀的戲子,名喚龍庚。

這戲子的功夫倒也了得,一人分飾兩角,一折“驚夢”唱得滿堂喝彩。雲鶴說我若喜歡,便將他留在宮裏侍候。我不假遲疑地收下——她要在我身邊安插眼線,我又怎好不給她機會?

哪知她得寸進尺:“陛下後宮日漸壯大,隻怕有人終極一生都無緣麵聖。不如定期放一些不得陛下歡心的人出宮,也為宮裏節約開支。”

我知道她又在討要齊修,也不戳穿,隻笑吟吟地道:“西戎開國數百年,尚沒這種先例呢!”

她還要說什麼,我打了個哈欠,隻道自己倦了,讓那龍庚扶我去休息。雲鶴鐵青著臉坐於原位,並未起身送我。我對她的不敬早已司空見慣,也懶得答理,徑自回宮去了。

夜裏我抱著初陽,眼睛卻盯著那幅長風圖,怎麼也無法睡去。

他閉著眼睛問我:“陛下不會是念著那戲子吧?”

我大笑,擁他擁得更緊:“宮裏那麼多男人,你可見我招過別人侍寢?”

何況那龍庚並不合我的眼緣。之前他洗了臉上的油彩,去了三分嫵媚,卻在眉宇間隱隱透出些微邪氣。我看著不舒服,便叫他領了賞,著人帶去休息了。

“可你人在我身邊,心卻在齊修那裏。”

我有些生氣了:“你巴不得我看上他是不是?”

初陽的口氣裏亦有了絲慍怒:“你若不中意他,當初何不讓他隨定國長公主出宮去?”

我啞口無言。

為什麼要留下齊修呢?我想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即便我從五歲開始便中意著他,但他對我總是那樣桀驁不馴,冷冰冰的,像個木頭人。隨便我說什麼,他都要反駁。可他卻對雲鶴那樣好。我親眼見過他握著她的手去花園踏青,摘一朵初放的迎春別在她的鬢角。雲鶴對他笑著,他也輕揚嘴角。那笑容是正午的豔陽,刺得我雙眼流下淚來。

我繼位後,便大興土木,在京城遠郊蓋了座富麗奢華的公主府,封了雲鶴一個長公主的名頭,要她搬出宮去。她要帶走齊修,我便搬出母親的遺詔:“東穆前太子齊修,永世不得離開西戎皇宮。”

隻有這樣才能分開他們吧?也隻能這樣了。

當時我還假惺惺地勸雲鶴:“被施了宮刑的男子,你還要他做什麼?留在宮中做個雜役剛剛好。”

可我卻將他養在飛鸞宮裏,吃穿用度全部比照王夫的規格,任由朝中上下流言四起。但我怕什麼呢?我手中有無盡的權力。

說女王搶了長公主心愛之人的,殺!

說女王迷戀東穆遺患的,殺!

說女王一意孤行、暴戾昏庸的——

殺!殺!殺!

幾日後,我在下早朝的路上又碰見了龍庚。

他在錦鯉池邊唱戲,聲音悠揚婉轉,長長的水袖拋灑出優美的弧線。

我站在不遠處聽得入了神,忽聞身邊的宮女輕聲驚歎:“快看那些魚!”於是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隻見池中大大小小的錦鯉都聚集到龍庚身前那片水域,翻騰擺尾,仿若也來聽戲。我好奇心大起,興衝衝地跑過去瞧。

龍庚慌忙下跪叩首:“小人衝撞陛下了,還請陛下責罰。”

“罰什麼罰?”我隻顧喜笑顏開,“朕還從未見過這般奇景,定要好好兒賞你。”

第二天,初陽氣鼓鼓地跑來見我。

他著人抬了個碩大的水缸來,要我瞧個仔細。我湊上前去,隻見缸中的錦鯉都朝著一個方向逡巡扭轉,跟昨日在池邊見過的景況一模一樣。我不明所以,初陽便挽起袖子伸手去撈,逮住一尾卻拉起一長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