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羽寒妝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語笑嫣然
【 紅衣魅 】
妖氣似黑雲,在梅蕪鎮上方的天空如旋渦一般流轉著。寒妝的柳眉微微蹙起。隻見遠處的山頭上有一抹紅色的豔影,一名青絲如瀑的女子正挽了竹籃,將初開的鮮花采進籃中。寒妝懷裏的玄空寶鏡在這時閃起白光。
那是預警。
寒妝可以斷定,采花女就是她此次要降服的對象——專以年輕美貌的女子為食的魚仙。魚仙非魚,亦非仙,而是修煉千年,修得人形的山林野妖,隻因相貌醜陋,故而挑選美貌的女子為食。她將女子吃掉以後,自己就會變成這個被吞食的女子的模樣,甚至會承襲她的記憶,因而即便是親人也很難覺察出異樣。
魚仙法力高強,寒妝並沒有勝算。她深吸了一口氣,疾步朝山頭奔去。突然!一道黑色的幻影橫空掠過。那是一隻凶猛的黑鷲,它是衝著寒妝來的!寒妝始料未及,匆匆地拔劍相迎,卻被那黑鷲逼得連退三丈。紅衣的魚仙仿佛沒有察覺到身後正在進行著一場殺氣騰騰的搏鬥,隻顧著采她的鮮花,笑靨璀璨。
寒妝隱約覺得,黑鷲似乎是在守護那隻魚仙。她眼看著魚仙采著花就要走遠了,迫不及待地想追,卻突然被黑鷲從後偷襲,用羽翼將她扇起,她狼狽地滾落在路邊的草叢裏,再一掙紮,卻不省人事了。
寒妝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周圍荒野漫漫,她還是躺在和黑鷲搏鬥的那個地方。她踉蹌著站起來,微微一提氣,突然臉色煞白!她的內力竟然不見了!她試著運勁出招,可是空有招式,她的內力、法術,統統都施展不出來了。她原本是一個可以禦劍飛行的斬妖師,但如今卻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若不是體內還有一顆珍貴的元錦珠將她護著,隻怕她還不知道要狼狽成什麼樣子。她想著那頭黑鷲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想得頭疼欲裂,踉踉蹌蹌下得山來,山下是一個婉約的小鎮,叫做梅蕪鎮。小鎮平靜祥和,卻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氣勢。
寒妝經過一條僻靜的巷子,突然見巷子裏的地上有一攤暗紅的血泊。血泊之中,躺著一副潔白的人形骨架。
她心中一痛,是魚仙又殺人了!在現場遺留受害者體內全部的鮮血,以及潔淨得纖塵不染的骨架,是魚仙向來的作案手法。想來若不是自己大意中了黑鷲的偷襲,落得如今這樣田地,這巷子裏的白骨興許就不會遇害了。她氣得一把抽出腰上的長劍,朝著血泊裏胡亂地砍去。魚仙,魚仙!我楚寒妝若不收了你,誓不為人!
就在這時候,一大群鎮民舉著棍棒柴刀朝巷子裏跑來。他們看寒妝身染鮮血、殺氣騰騰的樣子,立刻便誤以為地上的白骨是她的傑作,立刻嚷嚷起來:“抓住她,妖孽!別讓她跑了!”
寒妝那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急忙朝巷子的另一頭跑,突然覺得手臂一熱,竟是有人將自己輕輕地提了起來,像輕盈的飛鳥,躍上了幾丈高的屋頂。錯愕中寒妝的視線順著修長的手指往上,看見一張冷凝而俊俏的臉,沒有任何表情。男子目光筆直地望向前方,雖是年少,但雙鬢卻各有一叢早生的白發。那並不影響他的蓬勃軒昂,甚至使他更添了幾分囂張和霸氣。
“你是誰?”他們停在郊外的樹林中,寒妝的雙腳落地開口便問。男子也不看她,漠然道:“我叫沈天麟。”寒妝再問:“你為什麼救我?你難道沒有聽見那班村民是如何稱呼我的嗎?”沈天麟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卻是極高傲和不屑的。他說:“因為我知道你並非妖孽。”
“你憑什麼這樣肯定?”寒妝瞪著沈天麟。可男子說完這句話卻不再與她周旋,而是以輕功平地掠起,似突鷹一般紮入皓空,倏忽就不見了。寒妝望著頭頂密密麻麻的枝葉,那些縫隙間搖晃的光斑好像弄花了她的眼睛,她遲遲沒有回過神來。
【 飲馬渡 】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飲馬渡是一間客棧的名字,是寒妝在梅蕪鎮落腳的地方。這店名讀來殺氣騰騰,但開店的卻是一名婉約的女子。二十六七歲的年紀,帶著多一倍的滄桑。梅蕪鎮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八年前棄她而去的未婚夫,天天等,年年等,空負了嬌俏的容貌,任是多少優秀的男子上門俯首,她也都拒之門外。
她叫嫣香。
唐人有詩雲: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情境不同,卻都是無奈。此時,寒妝坐在二樓靠欄杆的位置飲茶。樓下大堂有稀疏的食客,嫣香正笑吟吟地招呼著。門外突然進來一個恍惚的身影。說是恍惚,是因為寒妝就算不用正眼看,也能感覺出來者的疲憊和猶疑。
“啪!”寒妝聽見一個清脆的耳光。滿堂的雜聲頓時噤了。
寒妝尋聲看去,平靜的眼眸之中,忽然泛起千層浪。她想起半年前,自己遇到過一次非常棘手的任務。她拚盡全力想收服的妖孽,卻在破釜沉舟的反擊裏將她重創。在她幾乎就快要喪命的時候,是一名白衣翩翩的男子救了她。男子隻是輕輕地啟動了寶瓶,便將那妖孽鎖進焚爐,燒成了灰飛。她永遠也不會忘記男子於微笑中透露的灑脫和超然。他的笑容,他的聲音,都深深地烙在了心上。但聚散匆匆,她甚至連他的姓名也沒有來得及問。而此時,寒妝又看見了他,她朝思暮也想的神秘白衣男子,便就在這飲馬渡的大堂裏,受了老板嫣香的一記耳光。
他叫嶽青朗。
他就是嫣香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八年前他突然離開,八年後他突然回來,一切都像沉重的鉛石,打在嫣香的心上。
但奇怪的是,眼前的嶽青朗跟寒妝記憶中宛若天神的樣子截然不同,他有的隻是憂傷和委靡,飄逸瀟灑卻一絲也尋不到了。他一心請求嫣香:“我回來了,嫣香,這幾年我從未有一刻忘記你。”
嫣香冷笑說:“既然如此,你為何到現在才回來?”
“我——”嶽青朗欲言又止,低下了頭。看嫣香拂袖而去,嶽青朗發怔地站著。寒妝端了酒杯上前:“公子,你可還記得我?”嶽青朗愕然:“呃?你?”他自然是不記得了。寒妝微微一笑,分明有些酸澀與失望。她將當時他出手相救的情形講述了一遍,但嶽青朗隻是尷尬地笑了笑:“也許是我當時著急趕路,出了手卻匆匆地就走了吧。姑娘莫要見怪。在下嶽青朗。”他的聲音淡定而有磁性,仿若一杯清茶。
寒妝回以禮貌的微笑:“嶽公子,我叫楚寒妝。”她不知道嶽青朗究竟有沒有把她的名字聽進去,他的目光一直都隻落在嫣香離開的方向。寒妝安慰道:“嫣香等了你八年,她既然對你情深一片,遲早會原諒你的。”他歎息道:“但願吧。我是為了她而回來的。但願有一天她能夠明白就好了。”
從那天起,嶽青朗在客棧裏住了下來,他每天都重複地乞求著嫣香的原諒。寒妝也曾問嫣香:“他不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嗎?你為何又不肯接納他?”千嬌百媚的女子莞然一笑,隻搖頭不語。
嶽青朗住進客棧的第六天,梅蕪鎮落了一場瓢潑的雨。寒妝去了一趟城郊,回客棧時衣裳已經被淋濕了大半。剛跨進大門,卻見大堂裏亂做一團。不僅賓客走得沒了蹤影,而且滿地都是斷裂的桌椅,粉碎的杯盤。廢墟之中,嶽青朗匍匐在地,顫抖得厲害。手腳都有被割裂的傷痕,鮮血直流。
客棧中淩空懸浮交錯的是兩道灼熱的光束。那光束的一端是雙目發紅的女子嫣香。她雙手在胸前交握,騰騰的殺氣自頭頂籠罩下來。光束的另一端,一名男子鎮定自若地站在地麵,兩耳前方雪白的鬢發比他手中赤金色的光束更奪目。
那是?沈天麟?
寒妝心中一凜,想起她數天前遇見他的情形。忽又見沈天麟暗暗地一運勁,將那股攻擊的力道加倍,嫣香頓時霍霍地向後飄去。寒妝雖然武功和法力都不在了,但寶劍還在,那千年玄鐵鑄造的利器仍是寒光凜凜。她急忙抽出劍,縱身衝入陣營。因為嶽青朗,她自然是去幫嫣香的。
沈天麟躲開一劍,躍開落在離寒妝一丈遠的地方。客棧頓時寂靜下來。
寒妝將柳眉一沉,冷聲道:“沈天麟,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你若要傷他們,先問過我手裏的劍!”她看見沈天麟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她想,他定在笑她連普通村民的追趕也要別人搭救,此時卻毅然奮不顧身起來。可是,為了嶽青朗,她縱然力不從心也要放膽一試。
沈天麟沉默看著寒妝,突然輕輕地一轉身,竟然離開了。
他就這樣走了?寒妝大惑不解,卻隱約覺得對方的眼睛裏是藏著話的,他離開之時看她的最後一眼,也是意味深長。她有點不能回神,嫣香過來喊她:“楚姑娘,這次謝謝你出手相救。”
寒妝走到嶽青朗身邊,蹲下身扶他:“嶽公子你還好嗎?”嶽青朗點頭:“我還好。”可是,說話間的目光卻還是落在寒妝背後的嫣香身上。寒妝不禁心中酸澀,轉身問嫣香道:“剛才那個人……他為什麼要對你們下如此重的手?”嫣香隻是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什麼也沒有說。”說罷,她便顧自低著頭開始收拾滿地的狼藉,寒妝和嶽青朗互看了一眼,相顧無言。
【 癡雲雨 】
“你終於來了。”沈天麟說話的聲音就像他的人一樣,帶著神秘的冷漠之氣。寒妝若不是早料到他在等她,也不會來到此地。這樹林是那次他救她以後他們分道揚鑣的地方。她記著沈天麟從客棧離開時的眼神,依稀覺得他是有話要對她講的,所以她也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了這裏。她似笑非笑說:“看來你果然是在等我。”清靈的眸子裏,透著一股從容與自信。
沈天麟道:“你既然想知道我為何要對付飲馬渡的老板嫣香,就必定會想辦法找我,你很聰明。”寒妝微微一笑:“那你是要告訴我,你為何對付嫣香?”說著她向前邁了兩步,與沈天麟之間隻隔了很短的距離,那距離不是防禦敵人應有的,沈天麟的嘴角不禁浮起一絲賞味的笑意。寒妝微略一怔,紅了臉,故意別過頭去。
沈天麟道:“其實我跟你一樣,都是斬妖師。”語出,寒妝驚愕不已。她驚愕的不僅僅是沈天麟的身份,也是他這句話背後連帶蘊涵的意義。斬妖師要對付的,自然是為禍蒼生的妖孽。難道嫣香是妖?
沈天麟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說道:“沒錯,嫣香就是你要找的魚仙。還記得我第一次救你的時候,在巷子裏的那具白骨嗎?那才是真正的飲馬渡的老板嫣香。魚仙吃了她,變成了她的模樣。”
竟然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寒妝搖著頭,連連退後,隻想著嶽青朗那雙癡情的眉眼,若沈天麟所言就是真相,嶽青朗他情何以堪?沈天麟說:“倘若你對我說的話仍有懷疑,你可以用玄空寶鏡一窺便知。”沒錯!他提醒了她,玄空寶鏡即是照妖鏡,任何妖孽受到寶鏡的照射時,都會在鏡子裏呈現出原形真身。
她急忙回到客棧,玄空寶鏡一直都被她小心地收著,藏在床底的黑匣子裏,她才剛剛打開,鏡麵就已經有隱隱的震顫,顯然是早已經感受到客棧裏的妖氣了。她小心翼翼地將寶鏡藏在袖子裏,在客棧找了一個離櫃台最近的位置坐著,嫣香經過的時候,她便將寶鏡悄悄地伸了出來。
嫣香的麵容赫然映入鏡中,那光滑的鏡麵上頓時呈現出一張極醜陋的臉。寒妝猛抽一口涼氣,將寶鏡收回袖中,卻聽嫣香帶笑的聲音傳來:“楚姑娘,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不舒服嗎?”寒妝若無其事道:“沒事,不過是有點風寒罷了。客棧賓客盈門,嫣老板想必忙壞了。”嫣香拍了拍她的肩道:“可不是嘛,這客棧裏,應該來的不應該來的,全都來了。我倒希望有的人早些離開落個清淨呢。楚姑娘,你慢慢吃,我還得招呼別的客人。”她應:“嫣老板自便。”
寒妝隱隱覺得嫣香是話裏有話,但這時又見嶽青朗站在走廊邊,低頭望著嫣香,她走到哪裏,他的眼神就跟到哪裏,一番癡心都化在那無聲的追隨裏。寒妝總是覺得惑然,到底嶽青朗從前的瀟灑清舉到哪裏去了?他是遭遇了什麼不幸才變成如今這樣軟弱無神的嗎?他的法力到哪裏去了?他如果知道真正的嫣香已死,而眼前這女子就是凶手,他又要如何麵對呢?
夜幕低垂。寒妝靜坐在屋裏,手裏握著一隻漢白玉的酒壺。酒壺裏裝著的卻不是普通的酒,而是以符咒的灰燼調兌的降妖之酒,妖孽喝過之後,法力會在短時間內難以施展。她聽見隔壁的房間裏爭吵聲不斷,是嫣香和嶽青朗不知為何紅了臉,過了一會兒,爭吵停止了,她聽見嶽青朗摔門而去的聲音,便端著那酒壺過去。“嫣老板,一醉解千愁,你若是有心結,不如我來陪著你暢飲一番如何?”
嫣香看著她,嫵媚地笑了笑,那笑容倒是友好,可她卻突然將酒壺打落在地,眼中盡是殺氣。“楚姑娘,你我的事情,彼此心知肚明。白日裏我沒有拆穿你,是還有一絲惻隱,看你身為斬妖師卻丟了法術,不忍再對你雪上加霜,你卻不知死活,非要與我作對嗎?”
寒妝沒想到狡猾的魚仙早已經識破了她,她不禁也有點怕了,卻聽嫣香發笑道:“若不是我愛極了如今這副皮囊,倒是也可以吃了你,你這麼年輕貌美,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不過,我可以留著你,慢慢地吸了你這一身精氣,助我增長修行。斬妖師的精氣,可比凡人美味得多了。”寒妝一聽,頓時知道了厲害,還想逃走,卻隻覺得眼前一黑,便就渾身無力栽倒在地。迷糊間,她感覺自己體內有一股氣流散逸飛出,那種被抽空的疼痛感,像油鍋一樣煎著她。
嫣香吸食了她的部分精氣,這一股精氣的流失,雖然不至於讓她喪命,但也足以使原本就沒了法力的她渾身酥軟,動彈不得,連話也說不出來。嫣香暫時離開了房間,她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幾時又會回來,隻知道她一定還會再吸取她剩下的精氣,一次一次地,直到將她吸幹為止。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門外跌跌撞撞地闖進來一個人。這人身上的酒氣頓時填滿了這間屋子。
寒妝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見嶽青朗通紅而迷醉的眼睛。他蹲下身,手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嫣香,我是為了你回來的,為什麼你卻不體恤我的決心?我這樣做,是會惹惱他們的啊!”
他們是指誰?寒妝瞪大了眼睛,望著醉醺醺的嶽青朗。對方的臉慢慢靠近,近得隻有一粒米的距離了,連睫毛都能掃過她滾燙的鼻尖。她頓時感到唇上一陣灼燙,酥軟的感覺更強烈了。嶽青朗竟然將她當成了嫣香?他開始吻她,時而溫柔時而粗暴,所有的吻都帶著怨怒和不甘。她想喊,卻發不出聲音,隻能無力地躺著,任由他擺布。他雖然是她傾慕的人,可是,這卻不是她想要承受的事啊!她不是嫣香!她雙眼一閉,一滴滾燙的眼淚,倏然滑落。
嶽青朗是在黎明清醒的。他看見自己赤身露體地橫躺著。角落裏,是瑟縮發抖的纖瘦少女。那淚汪汪的鳳眼,卻不是他以為的那一雙。他的表情瞬間充滿了恐懼,跌跌撞撞就奪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