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往事如煙(1 / 3)

是異性相吸還是物以類聚的緣故,山坡上一雌一雄兩條水牛總愛挨近吃草,慢慢地往坡底移動。

航沛和單羽原隔得遠遠的,此時怕自己的牛會吃坡底人家的禾苗,便都走近看管。兩人目光相遇,先尷尬,後都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航沛要吸煙,摸出一團來,就想到遞過去,說:“單羽弟,抽筒煙吧!”

“航沛兄,我有、我有。”單羽接過對方的煙後忙摸出自己的遞過去,“你也嚐嚐我的吧!”

“換一筒抽?好好。”航沛也忙接過煙。他們席地而坐,裝煙,點煙。幾口過後,兩人便讚對方的煙味好。

“我們……”航沛說。

“過去……”單羽說。

他們過去有一段故事,結下了冤仇。快三十年了,他們碰麵繞道走,沒道可繞就把臉別向一邊去。此時,他們都想起過去那一段往事。

在那個瘋狂了的年代初期,大隊副支書兼武裝民兵小分隊隊長單羽那天去執行“抓革命促生產”任務,在岔路口攔截檢查趕圩賣私貨的人。這時,金花媽大唐裝衫裏夾著的布包被看出來搜出來了,裏麵有十幾紮自己偷偷加工的米粉。她說金花爸病重在床,醫生開了方子,得去換幾塊錢抓兩劑藥。她求民兵網開一麵放她過去。

“不行!堵不住資本主義的路,就邁不開社會主義的步。今天不沒收你的東西,但絕不能讓你拿去賣。”單羽說。

“我說隊長,你就看在金花的麵上放我一回吧!”金花媽知道女兒正和單羽談,就攤出這張王牌來。

可沒用。單羽說:“我和金花談戀愛與你們走資本主義道路是兩碼事,根本扯不到一塊。”

“我不管什麼馬事牛事。我要救我的病人。”金花媽有些火了,說著又要走。

單羽等哪肯放行,於是你推我搡,不想把布包掀開,十幾紮米粉全掉在汙水溝裏。

“嗬,你們……”金花媽氣瘋了,摑了單羽一巴掌。接著她也哭了,“他爸呀,你怎麼就沒救星,還遇上攔路虎了……”

金花爸沒藥吃,病越來越重。

村尾的航沛知道後,就把自己捉水魚換來的十幾塊錢送給金花家。幾劑藥後,金花爸的病漸漸好了。

這以後,金花父母便教女兒要學會看人。金花想,好個單羽,真沒良心!你當副支書又怎樣?當民兵隊長又怎樣?你做事太絕,你見死不救,你六親不認。人家航沛卻富於同情心,在學校讀書時就好助人為樂。自己怎麼就沒有注意到這個同學?!

經人搭線,金花就和航沛偷偷相戀了。

單羽知道後,一股無名火油然而生:你航沛吃了豹子膽了,竟敢把這個美人兒從老子身邊挖走!你等著瞧吧!他就派民兵把航沛抓到大隊部,要進行批鬥。罪名很好定,就說他走資本主義道路,常捉水魚搞私撈。他暗中交代手下人在批鬥時擂冷拳、打冷棍。

不想在開批鬥會時,航沛的親屬好友來了一大幫人,金花也領來一幫年青女人,他們表麵是參加批鬥會,實則暗中保護航沛。每當民兵欲打人時,就有人帶頭高呼:“要文鬥,不要武鬥!”民兵們見那陣勢就不敢下手。批鬥會搞得不倫不類,折騰了兩晚就把航沛放了。

後來,金花就嫁給了航沛。

再後來,本作為培養對象的單羽由於結怨太多,不但沒當成黨支書,反而落選了,回到生產隊,成了個普普通通的社員。

自那時起,航沛和單羽便結下了冤仇。

往事如煙。其實,兩人對那一樁結怨早漸漸淡漠了,隻是誰也不想主動搭理人。如今因養牛而聚攏而交談而融洽了。

“航沛兄,過去我不好。當時那世道,你也曉得……”

“單羽弟,我曉得的,不能全怪你。嗨,莫提過去了!你看現在不是挺好嘛……”

“是好!”

兩人的臉上都露出了真誠的微笑……

鄭莊的洪叔和張屋的興嬸在圩上見了麵,就神差鬼使地相約去一次老地方。這樣第二天他們就來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竹林裏。說熟悉,他們年輕時曾多次來過;說陌生,相隔幾十年了,毛竹比以前長得密了——這是一個坐北麵南的山坡,夏涼冬暖。如今是冬天,陽光雖隻透過竹葉斑斑點點地瀉下來,但也織出絲絲縷縷的暖意。他們坐在一塊小草坪上。

“唉!人生如夢,轉眼就過了幾十年。”洪叔說。

“可不,都快四十年了。”興嬸說。

“老張頭一向來對你好吧?”

“好!就是後來常喝酒,脾氣大點。”

“哦!聽說他打過你?”

“嘻嘻,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不知他怎地就聽說了我倆相好過,逼問我。”

“這個……唉!他是去年春去的吧?”

“入夏了。唉,我們怎麼就不能白頭到老呢?你們也是。大嫂過了有四年了吧?”

“嗯,四年了。”

“我聽說她很賢惠?”

“可以吧!不過比你差一大截呢!”

“快莫這樣講。他們都比我們先去,隻可惜我們沒緣份。”

“是呀!我們沒有緣份……”

他們談得很投入,很融洽,就像他們年輕時那樣。看看時間不早了,他們就各自回家了。

後來他們又相約相敘過多次。有一次他們談到各自的家庭仔女,都說不錯,都孝順,都說吃喝穿戴住都不愁。

“可是,好像少了點什麼。”她說。

“我也這樣想。”他附和。

“少了點什麼呢?”

“好像少了個講話的人。我們老了,老人的話頭和他們年輕人的不同。我們跟不上形勢羅!我那二小子有次說我是什麼,老解放牌!嗨。”

“是呀!他們東西南北,海闊天空,什麼都知曉。就連看電視口味都不同。他們愛看我不愛看,就說媽你去睡吧!”

“可到了床上又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到半夜又醒來,眼睜睜到天亮,也沒個說話的人。唉!”

“嘻,若倒回去二十年十年,我們不如聚在一起。”

——這本是她一句隨便說出的戲話,不想在兩塊雖然蒼老卻尚未幹涸的心田裏漾起了漣漪。於是他們許久都沒話,兩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泛出了一抹淡淡的紅釉來。

“不如,我過你那兒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