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事(1 / 3)

老大對媳婦疼愛有加,可身為長子長媳的,家裏的事情又得盡量分擔,許多情形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為盡可能使媳婦開心,每每晚上外出賣清湯時,他總是盡可能地帶上媳婦與自己一道去,除非媳婦實在是太累而不願外出。

近水知魚性,近山知鳥音。久而久之,心有靈犀的“妹子”在“敬文娘子”的點撥下,似乎深諳麻將之道,興趣也越來越濃了,有時,“敬文娘子”因家裏來人,或別的什麼原因,索性就讓“妹子”上桌替手。

日子也似乎過得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好打發了。

得知“妹子”有了,“小生意家”兩口子更是喜興滿懷。外孫還沒生下來,該外公外婆準備的都已弄了個齊全,那些個一年四季的衣帽鞋襪裏裏外外的,挑的挑提的提,也早就送來了。

在眾人的期盼與關愛下,小生命終於平安地來到世上,老大為長子取名傑樂。

可俗話說得好,藍田種玉無孤品。不出一年的光景,二子良發也趕著來到人世。小倆口的確忙不過來,隻好將二子良發寄養在下灣村的一位遠親家中,托其幫忙照料。沒想日子一長,對方竟對良發產生骨肉情份,要求將良發過繼。這著實令老大夫妻倆為難,可目前的情形,要照顧好兩個呱呱墜地的小寶寶,哪忙得過來。思前想後,左右為難的小倆口隻好依了對方,忍痛割愛地將良發過繼給人家了。

——左也難,右也難,難到極處皆枉然!“妹子”便一門心思地照看著長子傑樂。

卻說這長子傑樂,生得卻也不一般,地廓方圓的,眉藏宇宙之機,目含山河之秀。左鄰右舍都說他將來一定是個人物,家裏的長輩們對其倍加疼愛,傑樂可是這家子的第四代長孫。風力口一帶物產豐富,甘蔗、菱角、蓮蓬、荸薺等可都是傑樂愛吃的。母親去河邊洗衣物時,傑樂便在家人的看護下,吃著切成細條甘蔗,或是剖成兩半的熟菱角,整得清清爽爽的蓮蓬仁兒、荸薺什麼的。母親給他洗澡時,他會懂事地幫著搬個小凳子給母親坐……

“妹子”一有空就把傑樂抱在懷裏,愛不釋手的,每當聽到別人誇自己的兒子時,心裏就甭提有多高興——真是個給媽掙臉麵的好寶寶!

“小生意家”兩口子更是開心得不得了,總是想方設法地多見見、多抱抱外孫,就連家裏有啥好吃的也總要給他留著。有時,“妹子”在修全村的娘家有什麼人來了,他們也常托人捎口信給上灣村的“妹子”,要她抱著傑樂來見外公、外婆、姨娘、舅舅的。能與修全村的親人見個麵,敘一敘已是十分難得了,妹妹慈堂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麵貌酷似的兩姐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小寶寶的到來給家人平添了不少樂趣,可“妹子”又時常有點掃興——爹媽凡事總是陪著小心,往往老早就催著她回婆家。婆家也的確難免有點兒嘮叨。漸漸地也少有回娘家了。

不久,二叔子也娶親成家了,因其所過繼的人家同處一屋,所以,也把家與兄長安在了一起。二叔子常年在外,媳婦便在家做著“甌子糕”的生意,以此補貼家用。這“甌子糕”可是當地有名的風味小吃:將糌米磨成粉,然後盛入酒甌中,加入適量的水和糖,放入鍋中蒸熟即可。“甌子糕”細滑爽口,且頗有韌勁,用竹棒串成一串串的,吃起來挺方便,那些趕集的、幹體力活的,常以此打點半餓著的肚子。

自打二叔子結婚以後,外人則稱“妹子”為“老大娘子”了,隻有調侃的時候,偶爾戲稱“天真妹子”。

屋子裏是越來越擁擠了。忙完家務後,“老大娘子”便常領著傑樂到屋外消遣。外麵的景致可叫小傑樂目不暇接,空曠的天地教他那蹦跳的小腿歡快得沒個消停,一張小嘴就象嘰嘰喳喳的喜鵲,不停地叫喚著,引得人們好不開心。

就這樣,聰明健康的傑樂,一天天地長大了。

上、下灣村的人口也在亟亟膨脹,族人中也有不少重名字的,這給郵政所的工作增添了不少的難度,而“萬金家書”又是人們聯係親情的紐帶,人們開始醞釀編訂門牌號了。據統計,下灣村萬姓人住宅158棟,上灣村內屬萬姓人住宅37棟,共計195棟,多為明清時期建築。古老的建築被注入了時代的特色。村裏村外的變化,以至演繹出的許多傳聞逸事,都是人們茶餘飯後的話料,“老大娘子”也是樂此不疲。而長著“婆婆嘴”的小姑子,似乎並不滿意大嫂如此地消遣,總是引發著婆婆的嘮叨,甚至數落。

——平生最愛魚無舌,遊遍江湖少是非。已為人母的“老大娘子”,似乎也比過去潑辣了許多,有時索性挑起丈夫的清湯擔子,帶著傑樂一道賣起清湯來了。別看傑樂年幼,既是母親的陪伴,又是母親的好幫手,一會兒幫著叫賣,一會兒幫著照看,母子倆真是樂在其中。可這清湯擔子也並非個個女人都擔得起的,腰酸背痛也自然免不了。好在老大略通醫術,時不時地給媳婦紮針、推拿的,也時不時地“新人長”、“新人短”地勸導著。“老大娘子”脾氣倔,認定要做的事誰也勸不了——上街賣清湯是比較累,可總比在家受氣要強多了,遇上個什麼人也能毫不顧忌地聊上一通,倒也蠻開心的。

二子良發也是個活蹦亂跳的孩子,因過繼給了別人,老大夫婦倒不太方便常去看望,而每每遇見時,良發總是“爹爹”“媽”地叫喚著,著實惹人疼愛。望著若即若離的親生骨肉,夫婦倆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一天,夫婦倆被叫到良發的養父母家中——良發得急症夭亡了。站在兒子的屍首旁,老大左瞧瞧右看看,總覺得兒子不象是因急症而亡,便將兒子身上的衣服解開。“天哪——”夫妻倆驚叫著,險些沒有暈厥過去——兒子的腸子都露出來了!

頓時,良發的養父母嚇得麵無人色,“撲通”“撲通”地雙雙跪地,一個勁地陪不是。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良發尿床了,養母便教他在一旁,看著掛曬著的被子,村裏養了些狗,會拖被子的。良發年幼貪玩,被子還是被狗拖在了地上。望著被狗拖得烏七八糟的被子,養母好不氣惱,便操起掃帚追著打良發。良發被養母趕得滿屋子跑,實在沒地方躲了,便一頭鑽進床底,任憑養母怎麼嗬斥都不敢出來。氣急敗壞的養母便用掃帚把一個勁地往裏捅,那硬木掃帚把的頂端是尖尖的,養母的一時氣盛,不想竟失手釀出了人命——良發被活活捅死了。

老大夫婦真是悲痛欲絕,竟拂袖而去。回到家中,一個是唉聲歎氣地喝著悶酒,一個是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家裏人也少不得許多埋怨——好端端的一根苗兒就這樣斷掉了!

畢竟人命關天!再怎麼地也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小小年紀竟這樣去了,誰不想討個說法,否則天理難容!可若要報官,對方定吃官司,落得個雞犬不寧——一字入公門,九牛拖不出!

親近點兒的族人們也時有勸導、斡旋。

俗話說得好:非意相幹,可以理遣;橫道加來,可以情恕——對方確屬無意,隻是可憐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生命!老大夫婦終日心煩意亂,真是萬般無奈。唉,饒人非癡漢,癡漢不饒人——老大還是饒恕了對方,但冤氣難出的他,仍然要求對方為死去的孩子披麻戴孝!這可是夠從輕發落的了,對方也隻好依著辦了。一場天大的風波就這樣給平息了。——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煩惱的瑣事總是揮之不去,仿佛這一切都是命裏注定。

“老大娘子”還是照常忙著家務,有空便領著傑樂趕集賣清湯。集市上是很熱鬧的,還可遇上不少的人,有河那邊娘家的親人、熟人,有往日的姐妹,還有很多、很多,內心的鬱悶都一個勁地排遣吧……

“姐姐!”一個非常熟悉卻又久違了的聲音,從老遠就傳了過來。

“喲,含蕊啊,你這鬼妹子,把姐姐都忘到‘烏虛外國’去了!”“老大娘子”不無責怪地說。

傑樂在母親的教導下,對著這位款款而至的大姑娘,羞怯地喊了聲“姨娘!”

“唉,真乖!”含蕊愛撫地摸著傑樂的腦袋。

其實,除放假外,平時含蕊是偶有回家的。自從“老大娘子”上街賣起清湯後,去含蕊家也越來越少了,姐妹倆還真有好一段時間沒能謀麵了。

含蕊就要中學畢業了,自然,上大學是她最大的願望,可畢竟是快二十出頭的大姑娘了,家裏最著急的是讓她趕緊嫁人。據說,乘龍快婿都有眉目了。旭笙在省城開了家照像館,媳婦也在一起幫著打理,自然,“敬文”夫婦也不希望含蕊嫁得太遠,便早早替女兒作了主張。含蕊不得不回家,希望通過努力,能說服爹媽放棄原有的念頭,但事情卻遠非想象的那麼簡單……

“姐,我才不想結婚呢。同學們知道了,還不得笑話死了。”含蕊生氣地說。

“有啥好笑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含蕊,早晚都得嫁人。”“老大娘子”勸著含蕊,卻也頗有微詞,“要嫁就嫁遠一點兒,討飯還不討到家門口呢!”想了想,覺著不該這麼跟含蕊說,便又轉移話題:“含蕊,別是有了意中人咯!可不興瞞著姐——”

“姐,沒的事兒——”

“敬文”號夫婦為含蕊選的郎君可是鎮上有名人家的公子,且家大業大。

“含蕊,那戶人家可是響當當的,名聲還不錯。還有你的那位郎君,斯斯文文的還是個大孝子……”

“姐,我才不稀罕呢!家大業大的也不是他的本事,說是個大孝子,無非是在家人麵前唯唯喏喏罷了。”含蕊把頭撇了撇。

“老大娘子”聽這麼一說,馬上意識到什麼似的:“哦。旭笙哥的那些倒也不錯,你們不也挺熟悉的嘛。”

含蕊拉著“老大娘子”的手笑了:“姐——”想了想,又說,“姐,哥的同學是不錯……隻是從沒往那頭想。”

“老大娘子”想了片刻,喃喃地說道:“妹子大了想的事兒也多了……畢竟是有文化有見識的……但願能遇見個合意的。”

含蕊望見姐姐依舊有著幾許黯然神傷,不想讓她提及家裏的事,便說:“姐,我想去廣東……”

姐妹倆的神情都異常的凝重起來。此時的廣東,北伐革命已是如火如荼,早就聽說風力口一帶有不少熱血青年投身到大革命的洪流之中。

姐妹倆又悄悄地說了起來。含蕊說得振振有詞,真讓人聽得津津有味。

可說歸說,畢竟現在還在家裏,“老大娘子”也頗為含蕊擔心。

“大伯伯、大媽會同意麼?”

“我爹媽肯定不會同意的!但是,誰也阻擋不了我。”含蕊意氣風發地說,“革命洪流勢不可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老大娘子”連忙示意含蕊輕點聲。

“姐,我在這個家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我要尋求解脫,乃至於真正的解放!”

“含蕊,聽姐說,姐很佩服你,但姐還是希望你能與旭笙哥多商量。”

“姐,你放心。我都已經與哥商量過了——該是火烈鳥騰飛的時候了。”

“老大娘子”望見含蕊的樣子,還真如那熠熠閃光的火烈鳥一般。“老大娘子”的眼裏也充滿了光亮……

後來,含蕊的確離家出走了,也帶走了“老大娘子”的無限希望與祝福,而此次的分別卻成了姐妹倆一生的永訣——以後,竟再也沒見到這位可愛的含蕊妹妹了,含蕊如火烈鳥一般飛向了自由的天國!

這年年底,分三路進擊江西孫傳芳部的北伐軍打到了南昌。

碰巧,有一支北伐隊伍從風力口經過,並駐紮在下灣村的茶亭庵,據說是宋慶齡的部隊,裏麵還有不少女兵。

人們湧向茶亭庵,“老大娘子”也急切地在女兵中尋找著含蕊妹妹。

“衝、衝、衝,我們是革命的工農,手挽手勇敢向前衝,肩並肩共同去鬥爭……”身著灰軍裝的女兵們與男兵們一道,高吭地唱著《工農革命歌》,展示著威武的隊列,向人們宣傳“三民主義”和“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

盡管沒能找到含蕊,可女兵們的神態活脫脫地就象一個個身著軍裝的含蕊,颯爽英姿的。而有位女賓則格外引人注目,嬌巧玲瓏的身子披著黑色的鬥蓬,眉宇舒展的臉龐有著溢露智慧和意誌的唇鼻,同樣挽著發髻,也纏過足,言談舉止卻頗顯巾幗英豪之氣——真有“花木蘭”一般的氣勢。早有盟動的“老大娘子”便與她攀談起來,兩人談得甚是投機,可當人家得知自己的實情後,則一個勁地勸她不要離家從軍——

上為父母,中為已身,下為兒女,做得清方了卻平生事;

立上等品,為中等事,享下等福,守得定才是安樂窩。

說起來都是這個理,做起來又是何等的難!“老大娘子”考慮來考慮去,最後,又不得不打消了原有的念頭,還是過起了往常的日子,卻也更加牽掛起含蕊妹妹了。

二叔子常年在外,自打娶妻成家後也想到鎮上謀個差事,好照顧家室。但因他學的是裁縫手藝,鎮上的裁縫鋪已有不少且有的頗有名氣,如有號稱風力口的“三把剪刀”。二叔子沒法謀到理想的差事,成家以後的開銷也大,久而久之便轉念謀起別的生計。好在平日裏結交廣,人緣不錯的,也稱得上是個人物,得知北方馬車多,所需修建的公路也多,而風力口的勞力卻多得沒處使喚。二叔子便通過朋友引薦,領著家鄉的一幫後生去北方幹起了修路的行當。時間一長,二叔子在那邊混得還不錯,隻是回家的機會比較少,媳婦在家又要帶孩子又要做“甌子糕”生意,確實不容易。男人們都在外忙乎著,或遠或近的,家裏隻留下老人、媳婦和孩子。好在妯娌間關係還不錯,平日裏自然也少不得互相幫襯,掏心窩子的話也時常有。

“大嫂啊,你說男人怎麼就這般不一樣。盡管大哥天天在外忙,可總還與你母子們在一塊,我屋裏的怎就一點也不戀家。雀子飛累了還曉得回窩呢……”二弟媳喋喋不休的。

身為大嫂的“老大娘子”聽後趕忙勸導:“唉,弟媳婦啊,俗話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二叔子出門在外也挺不容易的,就別埋怨他了。”

“他不容易,我們孤兒寡母的又容易呀。”二弟媳邊擦眼淚邊訴著苦,“人家都說他是條好漢,精明強幹,走南闖北,可連自己的妻兒老小也照顧不上。哼,多了不起的!”

“是噢,弟媳婦哎,俗話說好漢無好妻,懶漢娶仙女,我看哪——二叔子是好漢娶好妻喲,他常年在外的怎能不牽掛家中妻兒老小,他自身有難處嘛,再說家裏還有你這麼一個仙女般的賢妻喲——”

說起二弟媳也是夠賢慧的,難怪別人都說這“爆竹家”祖上有德,娶進的兩位兒媳婦都是幫他們撐門麵的。與二叔子一同去北方修路的後生們,時常有人回鄉探親,二叔子回家卻是比較少,也難怪他媳婦有所埋怨。可畢竟是嫁進此家門,即為此家人,再怎麼地,二弟媳仍然任勞任怨、含辛茹苦地承受著生活的壓力。

“二叔子是個很不錯的後生,”“老大娘子”總是一個勁地誇獎,“比起老大來不知要強多少倍。弟媳呀,你也是個有福氣的人咯!”

“老大娘子”總是想方設法地寬慰著二弟媳,生活的艱辛也時常被溫暖的親情給衝淡了不少。

其實,“老大娘子”的日子又何嚐不充滿了苦澀。自打良發夭亡後,又生下了三子自鳴,還象前麵兩個孩子一樣,不出一年的光景又生下了長女香妹。奶水是不夠的,加上自鳴體弱多病,二子良發已令夫妻倆肝膽俱裂的,實在沒法子,隻好將香妹送人了。

在家人的精心照料下,自鳴總算闖過了鬼門關,夫婦倆也將其視如珍寶。長子傑樂是個懂事的孩子,總是盡可能地幫著家裏做點家務,或是照看著弟弟。望見兄弟倆在一起開開心心地玩耍,老大夫婦頗感愜意,可每每想起長女香妹,心裏難免泛起隱痛。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娘子”也不希望女兒重蹈自己的命運,盡管對自己來說,兩邊的家人都充滿了親情,可個中的酸甜苦辣卻也令人不堪回味,於是就把香妹接了回來,一家子好在一起共享天倫。可不想,女兒香妹比自己還要倔,每次把她接回來,卻總是鬧著要回去,有時,還自己一人跑著回去。

“爹爹,媽不要我的,我就是那家的人……這裏不是我的家……”

香妹老是一個勁地拗著。那戶人家境況比較寬裕,碰巧也有個比香妹稍長的男孩,香妹也生得小模小樣的。香妹固然伶牙俐齒,口無遮攔,可那戶人家的心思也是可想而知的。

三番五次的如此這般,也確實令人心力憔悴的。老大夫婦隻好由著女兒去,隻是難免給往後的日子平添了一份情節。女孩子從小就送了人,也得付出份開銷的。

隨著四子良導降臨人世,家裏的經濟倒也漸漸越發緊張起來,夫婦倆更是忙忙碌碌的。為了一家老小的生計常常忙得顧不了時節。

又是一個八月十八。風力口又象往常一樣,擺開戲台,唱起大戲來。

風力口四大姓(舒、萬、蔡、餘)的人們照例分列而坐。老大在碼頭上忙乎著,媳婦便交待傑樂在家照看好弟弟們,自己則挑著清湯擔子到了戲場邊,裏麵,三叔子“芋芋”與一幫朋友擺了張茶桌。

這回台上演的是《白蛇傳》,那許仙、白娘子、小青可都是人們愛看的扮相,場子內外的人也特別多。

“……妻把真情對你言:你妻不是凡間女。妻本是峨嵋一蛇仙,隻為思凡把山下,與青兒來到西湖邊,風雨湖中識郎麵。”台上正唱著《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這一出,“……我愛你神情眷眷、風度翩翩,我愛你常把娘念,我愛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憐。紅樓交頸春無限,怎知道良緣是孽緣。到鎮江你離鄉遠,我與你賣藥學前賢,端陽酒後你命懸一線,我為你仙山盜草,受盡了顛連。縱然是異類,我待你的恩情非淺,我腹內還有你許門的香煙……”白娘子素身搖曳,酥手玉指,“你不該病好把良心變,上了法海的無底船。妻盼你回家你不轉,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可憐我枕上的淚珠都濕遍,可憐我鴛鴦夢醒隻把愁添。尋你到金山寺院,隻為夫妻再團圓,若非青兒她拚死保,我腹內的嬌兒也難命全……誰的是誰的非,你問問心間……”

白娘子嫵媚百般,如泣如訴;許仙斂盡倜儻,唯唯喏喏;小青颯爽英姿,舉目揚眉——怎奈何,債償前世孽緣,似有數不盡的恩怨;魂斷今生風流,卻是解不完的情結,歎不了的愁緒……

台上淒風細雨,風情萬種;台下淒迷恍惚,聲淚籲籲。

“老大娘子”一邊賣著清湯,一邊遠遠地看著戲,台上的情景著實令人心浮淒惻,若是爹在這兒該有多好——爹可是個鐵杆戲迷。可現在,隻有自己一人……

也不知是哪兒來的一幫混混,跑到攤前你一碗我一碗地要著清湯,一個勁地吵著少了數,還趁亂多吃少給的。“老大娘子”可是心明眼亮,這些個小貓膩還能唬弄誰,平生就不愛與人糾纏的,便望著這幫人揚長而去。隻是這小本小利的小買賣,這麼個折騰教人實在有點……

“‘老大娘子’啊——”

沒過多久,便有熟人跑了過來,說三叔子正在與別人鬧矛盾,一大幫人正在凶狠地圍攻他。

說著說著,隻見三叔子拚命地往這邊跑,後麵有幫人正一個勁地追著打,正是剛才在清湯攤前胡鬧的那幫混混,氣焰很是囂張。

“芋芋”一邊往自己的大嫂身後躲避,一邊與那幫人理論著。原來,這幫家夥在清湯攤前耍賴後,又去三叔子的茶攤故伎重演,尋釁鬧事,三叔子少年氣盛,便與他們理論起來,而對方卻仗著人多勢眾,逞強欺人。

“哪來的邋遢羅漢,那麼多人欺負他一個,耍什麼威風!”

見對方氣勢洶洶,“老大娘子了”忍無可忍,操起扁擔護著三叔子。有幾個家夥躍躍欲試,蠢蠢欲動地,“老大娘子”便順勢將扁擔往他們幾個腿邊一塞,謔,好家夥,一下竟放倒了幾個偌大的後生!那幫家夥本來就理虧,一瞧這陣勢還不知自己中了什麼招,當得知這女人就是那被打人的大嫂時,竟一個個灰溜溜地慌亂跑開:“好厲害!好厲害!”

人們對“老大娘子”頗為讚賞,不畏強暴且不乏智勇,加之平日裏的賢良豁達,更是多了幾分敬重。

三叔子免不了受家人的數落,畢竟這場風波是由他引發的。爺爺生氣地說他,七蠱八盭的,給個四兩顏色就想開染坊,總不能有個自在。

三叔子實在沒法子了。莫說碼頭上幹力氣活的人越來越多,就象以前那樣,即使碼頭上的人不太多,有的是活幹,他還得想方設法地弄點輕鬆賺錢的活計,反正他的腦子好使。這可是上蒼賜與的,不好好地派上用場,上蒼可會怪罪的。打聽到自己的二哥在河南某地修路,三叔子便心急火燎地趕了去。或許河南那邊並不十分適合自己,而風力口這本鄉本土的,集市貿易還挺紅火,三叔子便常來常往地倒騰起小生意來了。

二位兄長都已娶妻生子,三叔子也老大不小了,難免家裏人常常嘮叨嘮叨。三叔子可是頗有見地的,也愛自作主張,盛氣之下竟從河南帶來個“未過門”的媳婦,卻又跟來個“未過門”的“丈母娘”。那“丈母娘”整日裏提著杆長長的旱煙竿,扭著屁股,“叭嘰”“叭嘰”地吸個沒完,弄得屋子一天到晚烏煙瘴氣的;那“媳婦”就更沒治了,簡直懶得出奇,太陽老高了,一家人都在各自忙著,隻有她還在被窩裏呼呼大睡。

疾惡如仇的爺爺本來就不滿意這門“親事”,一氣之下,竟將那母女倆趕了出去。適逢二叔子回鄉探親,三叔子對自己的二哥也是心懷敬畏,便隻好將那母女倆打發回家了。

見丈夫許久才回家來,二弟媳有點怏怏不樂,可又敢怒不敢言的。二叔子是個聰明人,對此早已心知肚明。可誰又沒點脾性呢?看來,這悶罐子還得要有人幫著打開才行。

“新人哪,弟媳婦又要做‘甌子糕’嘍,還不快幫著推磨呀?”愛耍貧嘴的拐子堂兄笑眯眯地說道。

“老大娘子”早已心領神會:“二叔子回來了,兩口子一個推磨一個灌米,我早就是多餘的,何必惹人嫌的。”見二叔子夫妻倆還是遲緩的樣子,又說,“平時,二叔子在外奔忙,對家人再牽腸掛肚也是鞭長莫及的,現在好了,可以夫唱婦隨啦——”

二叔子夫妻倆深知大嫂用心良苦,平時對孤兒寡母也是關心備至,怎麼的也要給大嫂一個麵子,不能讓她難堪!夫妻倆也是如魚飲水,自知冷暖,磨著磨著,兩人都會心地笑了。一個是笑得寬厚,一個是笑得嬌嗔。小小的“甌子糕”,哪經得住這般熱情,放進鍋裏不久,便蒸好了。

二弟媳趕忙用提籃裝好“甌子糕”,匆匆挑上肩,就要出門上街去賣了,弄得二叔子這麼個大老爺們的確有點愧疚。但二弟媳怎麼也不會讓丈夫去做這“提籃叫賣”的小事的。

人有三句硬話,樹有三尺綿頭!

小夫妻倆被拐子堂兄的一番話語弄得麵紅耳赤,心裏卻暖洋洋的。

一家子難得相聚,盡管家境並不寬裕,妯娌倆還是忙乎著弄好一頓豐盛的宴席。

有“牽腸掛肚”的長長的薯粉條子,也叫“步步高升”;有“糾纏不清”的葛藤根做的羹子,也叫“越理越糊塗”;有“油而不膩”的香芥菜燒排骨,也叫“骨肉相親”。

妯娌倆一個勁地忙乎著,與桌邊吃飯的親人們談笑著。這一道道地道的家鄉肴饌,寓意頗深,四世同堂的一大家子吃著聊著,其樂融融地品味著個中的酸甜苦辣。

二叔子在河南那邊的生計還算過得去,隻是大家都挺辛苦的,回家探親的機會也少。這也的確是沒辦法,不說回家的盤纏多,光來回的時間就夠耽誤功夫的——生活畢竟是艱辛的,總有著或這或那的無奈。

四叔子已長大成人,家鄉的勞力似乎也挺富足,家裏人便商量著由二叔子帶他去闖一闖,二叔子為人處事厚重,完全可以放心的。

這也引起了老大夫婦倆不小的思量。

傑樂知道爹媽在為自己操心,卻執意要跟著兩位叔叔走:“爹爹、媽莫擔心,我長大了,能養活自己……”

現在就讓傑樂出遠門,確實還早了點,盡管身邊還有兩個叔叔,可畢竟是他鄉異地,也不十分太平的。老大夫婦隻好說等下一回吧,傑樂可不答應。還是“老大娘子”的眼淚最有說服力,傑樂見了也隻好委屈地不作聲了。

唉,孩子從小到大總是叫做父母的費心。傑樂屬不大不小的年紀了,老在家擱著也不是個辦法,何況後麵還有老三、老四呢,這清一色的“和尚”,將來還都得娶媳婦呢!孩子們的前程,做爹媽的是得好好地思忖。

地處鯉魚塘西端的“玻蔚小學”很是熱鬧。雖為村辦小學,教員們卻頗有責任感、正義感,不為錢財世俗左右,為國為民辛勤教學。學生們小學畢業後,往往要去省城念中學,而升學率卻在70%以上,深受縣府重視。不久前,“萬小”被命名為“風力口玻蔚完全小學”,並被頒發公章及一定的輔助經費,相當於半公辦學校,學校也在進一步擴大,學生人數也越來越多。

這年暑假期間,在旅縣校友資助下,“萬小”派出男女學生70餘名參加全縣小學運動會,曆時三天,囊括全部四項冠軍。全校師生歡欣鼓舞,敲鑼打鼓,張榜公布,與大家共同分享這份榮譽與歡樂。

人們奔走相告,喜形於色地談論著,傑樂也穿梭其中。這令做母親的“老大娘子”心中好一陣酸楚——兒子多象當年的自己!孩子啊,你投錯了娘胎。

望子成龍,世上哪個做爹媽的不是這樣。老大夫婦倆常為孩子們今後的生計出路盤算著。

“傑樂爹,傑樂不小了,老在我們身邊耽擱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

“新人哪,說是這麼說,可這麼半大的人做什麼好喲。”老大也有點犯愁,“風力口這邊後生紮堆,莫說傑樂這麼大的人,就連那些壯得象頭牛的後生也常常找不到活幹。”

的確,風力口這邊的人家是越來越多了,年輕力壯的後生也不少,都圍著這彈丸之地搶“力氣飯”吃,肯定是不行的。夫妻倆自然又想到了尚在河南謀生的二叔子。二叔子曾給家裏來過信,說他與四叔子在河南尚好,那邊的活計也還夠忙乎的,隻是有點受戰亂的襲擾,此時東洋人在華北越鬧越厲害了,好在一同外出的老鄉不少,大家彼此間都有個照應……

三叔子倒是常來常往的,說兩位兄弟在那邊還算不錯。這不由使老大夫婦動了心,考慮再三,便托三叔子將傑樂帶去河南。雖說傑樂仍未成年,卻長得敦實,讓他出去見世麵,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也好過待在家裏白白地度過年歲,何況到了那邊還有幾個叔照應。

不行的話,就帶傑樂回來。老大夫婦再三叮囑三叔子。

傑樂跟著三叔走了。老大夫婦倆似乎定了不少心,閑暇之時也常牽掛著在外的兒子,期盼著兒子能平平安安。可沒想,盼來盼去卻盼到個晴天霹靂——傑樂被抓丁了!而從河南那邊傳來的音訊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老大夫婦心中好比打翻了五味瓶。

直到年關,三叔子才悻悻然地回了家。

三叔子一進門,老大便單刀直入,且麵帶慍色:“‘芋芋’,怎麼就你一人回家過年,你把侄子弄到哪兒去了?”

“……傑樂被抓丁了……”麵對兄長的質問,三叔子不由地吱吱唔唔起來:“……若是我跑得不快,也……”

“你的腿長,當然跑得快。”老大瞪著雙不大的眼睛,仍然口氣生硬地說:“我看你的腿長,手也不短!”

因為有人說,傑樂是“賣丁”的。

“……大哥,你可別冤枉我……”三叔子麵無人色,大汗淋漓地顫抖著。

老大生氣地盯著三叔子,一個勁地喘著粗氣。

“三叔啊,你侄子還沒成年就被抓丁了,以後可怎麼辦哪!”“老大娘子”不得不開口了,“要是我們爺爺、奶奶在的話,那可不知會怎麼樣……”

“老大娘子”邊說邊嗚咽起來。傑樂可是曾祖父、母的心尖尖,若是老人還在,非得生剝了三叔子不可。

“大嫂……沒事的……沒事的……”三叔子見狀,趕忙安慰大嫂,“傑樂八字硬……都說他‘眉頭能挑山、真金燒不爛’……”

三叔子可是長了三寸不爛之舌的,也不知他從哪兒撿來這麼些話,卻是語無倫次的。

爺爺、奶奶不在了,可是爹媽還在,三叔子同樣躲不過嚴厲的訓斥。

事已至此,“老大娘子”隻好寬慰家人,說二叔子他們已經知道這事了,會設法找到傑樂的。遇上這等事誰能不揪心,可一大家子的,年還得過的。

風力口的年節還是一貫的熱鬧,轉眼又要過元宵了。

正月十四這天照常是雨加雪的天氣,“老大娘子”又開始磨起糯米粉了。傑樂在家的時候,總是爭著幫母親推磨,作幫手,現在家裏隻剩下自鳴和良導了,卻也能幫著做些事情。

自鳴生得清秀,平時也頗為勤快,老是幫著母親幹家務,而脾氣卻象傑樂一樣,頗有點性子,幹起活來也麻利。這不,母親剛磨好的糯米粉子就被他用夏布塊包著擰幹了。“老大娘子”用個大瓷碗盛著糯米粉子,準備給下灣村的爹媽家送去,爹媽年紀大了,推起磨來很是吃力。真是“家貧出孝子”,以往可都是傑樂做跑腿的事,現在自鳴卻一個勁地爭著要去給外公、外婆送糯米粉子。

“老大娘子”趕忙給自鳴帶上個鬥笠:“乖崽,雨雪天,路上滑,千萬別摔著了。”

“媽,曉得了。”話音剛落,自鳴便消失在雨雪之中。

“老大娘子”望著自鳴匆匆離去,既心疼又欣慰:自鳴也一天天地長大了……

自鳴很快就回來了,他可不想讓母親記掛。

外麵的雨雪還是下個不停。

“媽——”自鳴一進門就喊著母親,一邊取下鬥笠放在天井邊瀝水:“媽,外公、外婆說……”

“莫急、莫急,有話慢慢說。”“老大娘子”一邊接過兒子手中的大瓷碗,一邊拍打著兒子身上的雨水,“外公、外婆都在家吧,都在烤火吧。”

“嗯……外公、外婆……都在家烤火……”自鳴一個勁地喘著氣。

“老大娘子”心疼地捂著兒子被凍得冰涼的手,默不吱聲。

“媽,外公、外婆說大外公病得好厲害,要我告訴媽。”

自鳴說的“大外公”就是“敬文”號老板——含蕊的父親,“老大娘子”已有一段時間沒見過他們了。聽丈夫說他們家晚上很少打麻將了,平日裏的生意都是“敬文娘子”在打理,但生意仍然是那麼的紅火。

晚上,雨雪終於停了下來。“老大娘子”安頓好家裏的事,便與丈夫出了門。

“敬文”號家燈火通明,可還沒進門就能聞到濃濃的中藥味。

“‘妹子’啊,這麼冷你還來看我們。”正在堂屋裏的“敬文娘子”不無驚喜地拉著“老大娘子”的手,轉而又問,“家裏的小孩都安頓好了嗎?”

“大媽,都安頓好了。”“敬文娘子”憔悴多了,遠沒了往日的神采,“老大娘子”難過地望著她,輕聲地說,“這麼久都沒來看看大伯伯、大媽,真是過意不去。”

“‘妹子’啊,快別說了,家裏的事那麼多,哪有空閑來看我們。”“敬文娘子”還是快人快語,“老大又去賣清湯了吧。”

“嗯。大媽,聽我爹媽說大伯伯最近不大舒服,今天特意做了點酒糟湯丸送來,給大伯伯嚐嚐。”

“就是噢,‘妹子’哎,自打你含蕊妹子離家出走後,你大伯伯一直就悶悶不樂。唉——都怪我當初……”

“大媽,就別提這些了。”“老大娘子”不想讓“敬文娘子”難過,“快把湯圓端去給大伯伯嚐吧,還熱乎著呢。”

“喲,‘妹子’哎——真是有心咯!最近一段時間你大伯伯的飯量都很小的,這酒糟湯圓,他倒挺愛吃的。”

“敬文娘子”趕忙叫人把湯圓端進了房間,自己也進去了。

裏麵傳來“敬文”號老板的陣陣咳嗽聲。

“‘天真’妹妹來啦——”旭笙從房間裏出來了。

旭笙的媳婦領著個小女孩跟著出來,旭笙趕緊教女孩喊了“老大娘子”一聲“姑娘(母)”。

“旭笙哥、嫂子,你們也在啊。”

“老大娘子”打著招呼,卻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女孩——嗬,可真象小時候的含蕊妹妹!

“老大娘子”差點沒叫出聲來。

“旭笙哥,很久沒見麵嘍。你們一向可好?”

“好,好。”旭笙連忙回答,轉而又說:“聽說你孩子挺多的,家裏的事也夠忙的吧。”

“嗯,一年忙到頭。”“老大娘子”笑了笑,又看著旭笙的女兒說,“旭笙哥,你們就這麼一個女孩呀?”

“對,就這一個。”旭笙說著,又望著媳婦笑了笑,“平時也實在太忙了。”

“那——嫂子也不想再要個男孩子啊?”

“噯,是想要哩。”旭笙媳婦笑了笑,“旭笙太忙了,又常常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