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就像這苦酒永遠不會喝醉一樣,事實也是如此,苦酒不醉人,隻會讓人越發清醒。
清晨不熱,暑氣未升,寒氣未落,苦酒也越喝越冷。
一杯酒下肚,聶妄心忽然哆嗦了一下,伸手從腰間摸出幾兩碎銀子。
“老板,結賬。”
雖然是不夜城中有名有姓的人,但聶妄心從不賴賬,即便他身上沒有銅板,也會用銀子付賬。
“十壺酒,一共三錢。”
十壺酒很多,多到足以讓人喝醉,三錢銀子卻很少,少到達官貴人門懶得彎腰去拾,這是一種不對等的交易,至少在聶妄心看來是這樣。
然而他並不打算打破固有的交易格局,他依舊隻給了三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老板也隻收了三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聶妄心付了錢,卻沒有走,仍然坐在酒桌旁,對老板笑道:“牛先生,你這酒不錯,是時候加價了。”
原來這個夥計兼老板兼釀酒的師傅姓牛。牛不是一個好姓,很多時候,它代表著一種牲畜,即便用在姓氏上,也給人一種土裏土氣的感覺,或許至少是個粗人吧。
而這牛先生看起來則細皮嫩肉,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大約有五十多歲,臉上的皺紋不多,但也不算少,大約是普通人的程度,他微胖,不瘦,也不似胖子一樣像個皮球,大抵隻是缺乏鍛煉的普通身材;也不高,甚至在平均身高並不算高的東南域來看,也屬於矮子一類,當然,若是比之侏儒一類,還是高上不上。
他是一個普通人,實力也很普通,大約隻有化元初期,這樣的實力在外麵的酒肆裏,或許還可以成為一方酒桌霸王,然而在不夜城中,隻能算是墊底的人物,可他卻絲毫沒有墊底人物的覺悟,麵對聶妄心的質疑,他冷冷的道:“本就無人,再要提價,不是更無人了嗎?”
聶妄心笑了,說道:“正因為本就無人,才應提價;喜歡這酒的人,無論多少錢都會喝,不喜歡這酒的人,即便送給他,他也會倒掉。”
牛先生笑了,說道:“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個理論,有些意思,看來是要提提價了,您看多少合適?”
牛先生並沒因聶妄心的高高在上而拘束,也沒因他是瞎子而鄙視,他對待他的態度,就像對待一個普通人,談不上親密,但絕不惡劣,然而此刻語氣中卻多了幾分親近之感。
聶妄心微微一笑,說道:“千金如何?”
千金是一個極大的數字,如這十壺苦酒,隻需要三錢銀子,相比起千金,簡直微不足道。若是旁人提出這個數字,牛先生一定以為他在尋自己開心,但這話卻是由聶妄心口中說出,就由不得他不考慮了。
“千金?是否貴了?”他說。
聶妄心大笑起來,“不貴不貴,我說了,喜歡這酒的人,不在乎酒的價格,不喜歡這酒的人,也不在乎酒的價格,從未喝過這酒的人,為因為千金的價格而來嚐嚐,從未聽過這酒的人,會因為千金而聽到關於它的傳說,所以這本就沒人喝的酒,賣的越貴越好。”
牛先生微微一怔,也明白聶妄心的想法,笑著說道:“那您呢?您這個邪月宗的長老,是否也是賣的越貴越好呢?”
顯然,牛先生聽到了一些風聲,而這風聲顯然是不利於聶妄心的,牛先生是個不愛管閑事的人,但聶妄心畢竟是酒肆裏為數不多的酒客,因此才會這麼一說。
“貴?”聶妄心笑了,道:“你認為老夫貴嗎?”
牛先生搖搖頭,指著桌上的酒,說道:“就像這酒,隻是因為米加上酵母釀成,是最差勁的酒,三錢銀子都嫌多,更不用說是千金了。”
牛先生的意思很明顯,是讓聶妄心認清自己的身份,或許在幾個月之前,他眼睛沒瞎,深的司空血信任的時候,是那種價值千金的酒,但此時此刻,他眼睛瞎了,又失去了司空血的信任,自然變成了最插的米酒,顯然米酒是值不了千金的,倘若一定要買上千金,隻會讓人笑話。
聶妄心眼睛雖然瞎,心裏卻雪亮,但他顯然不認可牛先生的話:“就算一杯最劣最劣的酒,隻要它定價千金,一定會有人來喝,或許有人會破口大罵,但更多的人會稱讚這酒的深不可測,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嚐到什麼特別的味道,然而想到千金的價格,就會認為不是酒不好,而是自己品味不行。”
牛先生笑了,說道:“可年複一年,他們終歸會認清。”若有深意的凝望著聶妄心。
聶妄心搖搖頭,低聲道:“即便會認清,也不是現在,至少現在酒還值千金,不是嗎?”
兩人說話的時候,一道白色的人影在街頭出現,這在空空如也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紮眼。
牛先生也忍不住看著這道白影緩緩走來。
這是一個和尚,光頭和尚,穿著月白僧袍,眉宇之間帶著說不出的慈悲。還為走近,便聽他唱了起來:“世間道,苦苦苦,和尚穿街過巷,苦苦苦,求一杯酒而不得,苦苦苦,若要忘記哭,唯有不可不可。”
聶妄心笑了起來。
這世上隻有一個和尚會用不可來代替阿彌陀佛,因為那是他的法號,更是他的人生信條,來人正是不可和尚,“不可”兩個字,到盡了他的處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