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詩 法
按識字、知人、論世等命題,本章本可稱“明法”,然而為了使讀者一目了然。不如稱“詩法”來得便當。自由出於對必然的認識,賞析詩歌也應注意把握其客觀規律性。“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欣賞也是如此。賞析詩歌最好能有一點寫作詩歌的經驗(教訓也可以)。如完全沒有寫的經驗,至少應該懂一點詩歌創作方法。純粹的門外漢,是很難深入詩藝堂奧的。
1.佳句法如何
本節著重要談的是詩詞曲相對於散文,從語言到表現手法上的若幹主要特點。對於詩文通用的修辭法如比喻、誇張等等,則不過多涉及。西方結構主義詩論對於詩歌語言到表現手法的特征,有極其精到的觀點。這種理論認為,詩歌語言是對常規語言的係統違反,詩歌手法在總體上顯出一種普遍的反常規特征。
傳統詩詞特別是近體詩詞創作,須尋章摘句,裁紅量碧,約語準篇,錦繡成文。作者大體乘興先得佳句,片言據要,即一篇中之主筆,亦一篇成敗之關鍵,故前人或稱作詩填詞為覓句。佳句安放停當,即據以定韻。餘筆則可以循韻以求,配合主意,或補充,或點綴。又由於詩韻較窄,如於句成後調整,難免乎削足適履。所以,也可以先定韻,然後覓句,這樣比較為主動。古人多限韻乃至步韻之作,即是此理。
由此看來,詩歌較散文所受語言限製因素(如韻式、字數、格律等)較多。然而,限製的作用並不全是消極的,形式上的因素也能產生意義。一般語言(散文語言)所受限製越多,表現內容的可能性越小;而詩歌語言的限製越多,它表達的內容越豐富。這種看法完全符合我國古代詩詞的悠久實踐,可見舊體詩束縛思想的說法片麵性很大,尤非絕對真理。
詩詞在語言上與散文有明顯不同,“這突出表現在散文中必不可少的虛字上。如‘之’、‘乎’、‘者’、‘也’、‘矣’、‘焉’、‘哉’等,在齊梁以來的五言詩中已經可以一律省略。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們隻要試想想在今天的白話詩中如果一律省掉相當於一個‘之’字的‘的’字,就將會感到如何的困難和不自然,便可知了。散文中的虛字既不止於上述那些,而詩中能省掉的也不止於就是虛字,像‘妖童寶馬鐵連錢,娼婦盤龍金屈膝’這類詩中常見的句法,就一律的沒有了動詞,像‘一洗萬古凡馬空’這樣的名句,也隻能是詩中的語法。事實上這是一些構成語句時通常的字的大量精減,然而卻絲毫不感到不方便和不自然,相反的也就更集中,更靈活,更典型。”(林庚《唐詩的語言》,有刪節)這樣一種省略,也就是常規語言規律的違反,其結果怎樣呢?是詩歌語言一方麵更加整飭、鏗鏘了,另一方麵則更加凝練、雋永了: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
沒有一個動詞形容詞,全是名詞的拚接,類乎一些詞組,然而它卻比兩個散文的單句能傳達更多的意思。梅堯臣論作詩說:“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然後為至矣。”於是拈出溫庭筠的這兩句說:“道路辛苦。羈愁旅思,豈不見於言外乎?”(歐陽修《六一詩話》)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白居易《長恨歌》)
後一句並列三種首飾,而花鈿散落一地的景象如見。楊貴妃之死是多麼淒慘。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後一句並列三樂器,則滿堂絲竹,急管繁弦如聞。離別的情意渲染得多麼濃厚。這一詩詞(曲)語言上的特點,在以下一首著名的元人小令中達到極致: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淨沙》)
這支曲子五句二十八字,前三句共寫九樣景物,其間似乎沒有什麼邏輯聯係。然而,由於詞曲結構的規定性起作用,這些名物擱在一起,就能產生超越常規的語言功效,組成一幅鮮明圖畫,秋原的景色、旅人的寂寞悲涼,全都有力地表現出來了。以少勝多,似乎是詩詞語言的一種特質。不懂這一層,有些看去簡單的詩句,意思也不好懂: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李白《行路難》)
第一句不是說“大道難於上青天”,而是說“對旁人來說是康莊大道,對我來說則難如上青天”,其間有多少省略!
詞是由詞素(或音節)構成的,一經約定俗成,便不能隨意顛倒或拆散。但在詩人,往往有不予理會者:
慨當以慷,幽思難忘。(曹操《短歌行》)
這裏“慷慨”二字不但顛倒而且拆散了,給讀者的感覺是比兩字連用更具張力。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杜甫《月夜憶舍弟》)
“白露”這個節氣名被拆散顛倒了,給人的感覺也更具張力,景色宛如畫出,句式也因對仗更加好看而動聽了。北宋時,有位年輕人寫了一首絕句,第三句是“日長奏罷長楊賦”,王安石替他顛倒兩個字,變成“日長奏賦長楊罷”,而且教導他——“詩家語必此等乃健”。這個“健”字,也就是張力的形象說法描述。原句雖然很溜,改後的句子卻精神得多。為什麼?他把“長楊賦”這個名詞拆散,重新組裝,“賦”字被放在七言句很關鍵的第四字上,比放在句尾響亮得多。同理,“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杜甫),原是“暗泉流石壁,秋露滴草根”,上下句各顛倒兩字,反而覺聲音和諧而意思警拔。
再從詞語的搭配看詩詞對散文語言常規的明顯違反。散文的遣詞造句,須根據詞義考慮配合關係,有些詞能夠互相配合,有些詞則不能配合,這是一種語言常規。而在詩詞,結構因素(如平仄的相間相重,押韻或對仗規則)有更高的意義,以致在與語言常規發生衝突時,後者往往妥協;而具有創造天賦的詩人詞客,又得因利乘便,騁其才思,“爭價一字之巧,爭競一韻之奇”,寫成的詩句以其富於創造性為人喜聞樂道: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隱《無題》)
在散文中,“相思”怎能以尺寸計量呢,“灰”也不能與“一寸”這個數量詞搭配。然而李商隱這樣寫了,千古以來讀者不但沒有異議,而且還十分理解和欣賞它包含的痛切意味。在散文中,我們隻說春意濃,而北宋詞人中,卻有一個大出風頭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宋祁),王國維還說“春意”下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我們不也表讚成嗎?這種違反散文常規的詞語配搭,古人美稱為“煉字”或“煉句”,諸如“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孟浩然《臨洞庭贈張丞相》),“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鬆”(王維《過香積寺》),那“蒸”、“撼”、“咽”、“冷”不也用得與散文有別嗎?蘇東坡說“反常合道為趣”,正是這話。
從古體詩到近體詩(新體詩),古代詩詞在句法上也不斷地打破散文常規,漸成規律。
魚戲新荷動,鳥散餘花落。(謝脁《遊東田》)
迥異於散文句法的散行自然,趨於濃縮、錯綜。相對散文來說,最為特殊的便是詩詞的對仗句。散文句法接近口語,而詩詞的對仗純出於人工。因為有對仗這種形式,使得語言的濃縮不僅必要,而且可能。“名豈文章著”一句單獨看是不易理解的,然而由於有“官應老病休”的對句,兩相比勘,得以揣摸,知為:“文章豈著名,老病應休官”之意。古人在散文中也偶有用對仗來使語言精練,又免於費解,如《過秦論》:“於是從散約解,爭割地而賂秦。”假如隻說“從散”而不說“約解”,便屬難懂。正是由於對仗句式的大量存在,導致古代詩詞常用的一種能使詩句既精練又可解的修辭手法——互文產生。如果忽略這種手法的存在,那就會對詩意產生誤解,或莫名其妙。互文的本質還是一種省略,目的在於整飭文字,調和聲韻。具體做法是兩句中有同意語則此見彼省,令讀者通過比勘去補足省略的意思。如漢樂府《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
說者或謂戰爭始於城南,終於郭北,頗覺牽強,就是不知互文的誤會。其實兩句是說:或戰死於城南,或戰死於郭北。極言戰死者之多。上句言戰省死,下句言死省戰。與此相同,古詩:“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從下句可推知上句意即:南箕(星名)不能簸揚,北鬥不挹酒漿,三事皆比喻徒有虛名。又如:
少婦今春意,良人昨夜情。(沈佺期《雜詩》)
“昨夜情”也屬於少婦,“今春意”也屬於良人,夫婦分擔,也是互文。單個詩句有“當句對”式,往往也用這種手法。著例如“秦時明月漢時關”,將關、月分屬秦、漢是互文,其意義即李白詩所謂:“秦家築城避胡處,漢家猶有烽煙燃。”“有同義互文者,從互文之字定其意義。”(張相)徐仁甫《古詩別解》中的勝義,大多屬於善用互文解詩。如解《古詩十九首》中的《明月皎夜光》道:
《古詩十九首》第七首原文曰“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曆曆。白露沾野草,時節忽複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良無盤石固,虛名複何益?”
其餘十八首,皆詞意顯豁,初無自相刺謬之句,惟此一首,忽秋忽冬,時夜時晝,令人讀之不得其解耳。自李善以來蓋莫知其為互文者。莫知其為互文,故以秋蟬玄鳥為明實候,又以玉衡孟冬強合之,異說紛紜,而終不可通矣。《禮記》曰:“孟秋之月,白露降。”今“玉衡指孟冬”,則白露之時節已易矣,下句言“時節忽複易”,則上句白露其為時節已易,可知也。《禮記》曰:“孟秋寒蟬鳴。”又曰:“仲秋之月,玄鳥歸。”今“玉衡指孟冬”,則寒蟬不鳴,玄鳥已逝矣,下句問昔日玄鳥今逝安適?則上句問昔秋蟬之鳴樹間者,今逝安適?亦可知矣。蓋詩句限於字數,非互文不足以達意。此《三百篇》之通例,由此可知,此詩首四句為眼前實景,次四句為追憶昔日之詞,而決非實候也。特借白露時節之易,秋蟬玄鳥之逝,以興起下文同門友之不念舊好,而高舉棄我也。
駢句成為近體詩的主要句型,詩人逐漸從必然求得自由,奇跡便逐處發生,又非互文可盡: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讀者造次一觀,說:“這是以雲霞出海寫曙之美,以梅柳渡江形春之來呢。”反複玩味,原來在曙光出現於東方之前,即有朝霞滿天的景象,故雲“雲霞出海曙”,暗示一個“早”字。梅殘柳細,乃早春相互接替的兩種物候;氣候是由江南向江北逐漸轉暖,物候的變化也是由江南往江北發生,故雲“梅柳渡江春”,明點一個“春”字。詩人不但寫出了春天美妙的景色,而且使人聽到了春天的腳步聲。兩層意思,詩人各選五個字,按格律要求予以組合,便以最少的文字取得了極大的效果。字詞的倒騰非常靈活,詩句的含蘊非常豐富,不愧為唐詩之名句。
應予專門指出的是詩詞中倒裝和錯位的語序大量存在,也就是違反散文語序成為一種普遍的規律,不了解這一點,不但難於作詩,有時還難於解詩。如:
十裏一走馬,五裏一揚鞭。(王維《隴西行》)
“蓋雲走馬時一轡頭走十裏。才一揚鞭,不覺已走到半路了。寫其心頭火急,走馬迅速如見。”(金聖歎)如按散文語法,解作走五裏才揚一次鞭,就大錯特錯了。同樣道理,“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張九齡《望月懷遠》)是說:憐月光而滅燭,覺露滋而披衣。“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杜甫《日暮》)改寫以散文語法應是“暗泉流於石壁,秋露滴在草根”。“故人家在桃花岸,直到門前溪水流”(常建《三日尋李九莊》)後一句是說“溪水直流到門前”。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首雲: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有人認為若“城闕”為長安則不通,長安怎能輔“三秦”呢?必得解為成都才是。這也是未諗倒裝為詩句語序之常例而發的不通之論。其實這兩句皆倒裝:長安以三秦為輔,望五津隻一片風煙。這是一句之中語序倒置例。古詩雲: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陳柱釋曰:“二句謂涉江原欲采芙蓉,而涉江之後,且有蘭澤,內又多芳草也。”後人多從其說。徐仁甫別解道:“餘疑兩句係顛倒以協韻。其實是蘭澤雖多芳草,而涉江隻采芙蓉也。《冉冉孤生竹》‘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軒車來遲,故思君致老,亦倒句葉韻,此與之同。芙蓉是雙關語,寓夫容。”(《古詩別解》)這是兩句倒置例。
古代凡屬講究格律的文體,一般多用典故,詩詞也不例外。作為修辭手法,古人又稱“事類”,《文心雕龍·事類》:“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其主要功能除了使作品委婉、含蓄、典雅、精練而外,使用典故,還可使表達更靈活,屬對更便利。如:“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李商隱《安定城樓》)兩句實是詩人訴說自身的狀況,然不托言賈生、王粲,則不易屬對。又如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下片:“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連用關於張翰、許汜、桓溫的三個典故,要表達的意思卻是:雖有一官半職,卻不能有所作為,使人頓生倦宦之心;然而,自己能夠拋棄國是而不問,甘心做個求田問舍的凡夫俗子,讓別人笑話嗎?歸既不忍,留又無用,雖然尚屬壯年,但深恐歲月虛擲,時不我待。但直說無味,用典則增加了聯想和回味,也方便了協律,尤其是趁韻。
抒情詩本質上接近音樂,古代詩詞尤重音樂美,有整飭之美,抑揚之美,回環之美。詩人有時為了照顧音情,連詩法常規都不顧,更不用說常規語法了。而這種有意的形式突破,往往產生傑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崔顥《黃鶴樓》)這是律詩嗎?三句三出“黃鶴”,在首聯中還出現在兩句同一部位;而三、四句根本不對仗。但這無妨它被人讚為盛唐七律的壓卷之作。這是不顧詩式。至於李太白就更奇了,他似乎有意地要恢複一些散文句法,但又並非全部。“青冥”與“高天”本是一回事,寫“波瀾”似亦不必兼用“淥水”,寫成“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長相思》)頗有犯複之嫌。然而,如徑作“上有高天,下有波瀾”卻大為減色,怎麼也讀不夠味。而原來帶“之”字、有重複的詩句卻顯得音調曼長好聽,且能形成詠歎的語感,正像《詩大序》所謂“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這種句式,為李白特別樂用,它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黃鶴之飛尚不得過”(《蜀道難》)、“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進酒》)等等,“之難”、“之日”、“之水”從文意看不必有,從音情上看斷不可無,用來無限美妙。又如《灞陵行送別》:“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意趣亦同。凡此,又可說是無法而法。並非崔顥、李白不知常法,是知之而不顧啊。
強調文從字順的古文,句中不得有閑字,否則將成蛇足。而作為講究韻律的,詩詞則不然,額外的增字,能如頰添三毫,益見神色。上述李白“之”字句是。又如《西廂記》第二本第一折[混江龍]中的“香消了六朝金粉,清減了三楚精神”,本是形容崔鶯鶯的相思憔悴,而“六朝”、“三楚”又作何講?有人以為“六朝”為指香豔之文,“三楚”為指屈宋之文,真是牛頭不對馬嘴。王季思注雲:“意即金粉香消,精神清減耳。六朝、三楚,不過借以妝點字麵(晚唐黃滔《秋色賦》已以三楚與六朝對舉)。”這就是了。原來詩詞是漢字書寫的有聲畫,有一個詞采動人與否的問題,不染色固有不失名作者在,而染色的情形則更為普遍。“妝點字麵”就是一種染色。《西廂記》妙詞是用“六朝”、“三楚”來妝點“金粉”、“精神”;而鄭板橋《道情》雲:“文章兩漢空陳跡,金粉南朝總廢塵”,則隻是說“兩漢陳跡,南朝廢塵”而已,又是用“文章”來妝點“兩漢”、“金粉”來妝點“南朝”。從消極的角度看,這是湊合字句;從積極的意義說,這便是敷彩染色。
詩詞中還有所謂“虛色”的運用,也是借字麵形成一種設色的錯覺,如杜甫:“生理隻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紫金丹”的“紫”已不得謂之實色,“黃閣老”的“黃”更不成其色,然而作成對仗,頓覺語言生輝,此亦字麵之妝點。
詩歌語言對常規的違反,另一個很顯著的後果便是它使得信息載體,詩歌語言的聲音與文字的可理解性變得朦朧起來。有心的詩人也就據此故意造成雙關或多義的模糊語言,為詩增添了不少意趣,以至讀者每一遍閱讀,都能從中發現新的東西。“羌笛何須怨楊柳”(王之渙《涼州詞》),本是說“何須吹奏一曲哀怨的《折楊柳》呢”,但按詩人的造句,又似說笛聲在埋怨春天的遲來,所謂“曲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李白《塞下曲》)。“五月江城落梅花”(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本是說“五月裏在江城吹奏一曲《落梅風》”,但看起來倒像是說江城五月尚覺清寒。“今夜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高適《塞上聽吹笛》),本是說風傳笛曲,一夜聲滿關山,卻又形成梅花香雪灑滿天山的奇異假象。“五月天山雪,無花隻有寒”(李白《塞下曲》),是說因積雪而不見飛雪花,還是說不見草木之花?恐怕隻宜兼顧。“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李端《鳴箏》),是說在情郎前,慧心的女郎故意邀寵,還是因心不在焉而無意出錯?有意無意間,讀者可各得所解。由於這種多義性,詩詞意蘊豐富深厚,使它能在不同時代給不同層次的讀者以美感享受。因此我們不可死心眼,以為每字、每句、每篇隻有一個準確的解釋。雖然這種情況是常有的,但例外卻也不少。
以上僅涉及詩歌相對於散文從語言到表現上的一些顯著特征,並未一一討論詩詞寫作上的具體手法。因為那是另有專書,可以研讀的。曆來所論詩法,包括字法、句法、章法,定體、選韻、協律,命題、審題、謀篇,以及各種具體修辭手法如比興、誇張、婉曲、反襯、加倍、通感等等,對於這些創作規律和手法的知識的了解,也對詩詞欣賞有重要意義。詩法專書,曆代均有,如唐皎然《詩式》、王昌齡《詩格》,宋嚴羽《滄浪詩話》、魏慶之《詩人玉屑》則有“詩法”專節,元傅與礪《詩法正論》、蕭子肅《詩法》、揭曼碩《詩法正宗》、楊仲弘《詩法家數》,明清時代專書更多。近人林東海《詩法舉隅》(上海文藝出版社),較有係統,新意迭出,可資參考。如要了解古代詩詞聲律方麵的知識,則可讀王力《漢語詩律學》,或其簡本《詩詞格律》。
2.楚雨含情皆有托
我國古代詩歌兩大源頭,即《詩經》與《楚辭》,已奠定了重視比興象征手法的傳統。“比”為《詩經》常用手法之一,而“香草美人以喻君子”在《離騷》為習見,因而比興說詩,也就隨之產生了。運用比興寄托的好處至少有兩點:詩歌離不開形象,而情感卻不是具象的,使抽象的情感具象化,比興寄托是有效的一法,此其一;詩歌要求精練含蓄,用比興寄托寫法耐人玩味,往往能收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此其二。古代詩歌中大量運用這種手法,欣賞時也要善於體察詩人的寄意。“千形萬象竟還空,映水藏山片複重。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來鵠《雲》)詩中人格化的雲,實即舊時代那些自命“青天”而實際不問蒼生的、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的尊容,諷刺揭露性極強,用的正是比興寄托手法。“飛雪帶春風,徘徊繞亂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城中。”(劉方平《春雪》)詩中雪花雖然並不比喻什麼,但通過“天寒風雪獨宜富貴之家”,卻顯出別有寄意,並非為詠雪而詠雪,仍屬比興寄托。
若取喻的詩歌形象本身就反映著一種生活情景,不依賴托意便自具一定審美價值,那是比興寄托手法運用的最高境界。前舉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就是很好的一例。不知其詩托意的讀者,不妨將它作為一首新婚雜詠來欣賞,當一幅風俗小品畫來玩味。詩中新婦的舉止音容,合於規定情景,具有濃厚的生活氣息,是性格化的,所以有獨立的審美價值。相形之下,曹植《雜詩》:“南國有佳人,容華若桃李。朝遊江北岸,夕宿瀟湘沚。時俗薄朱顏,誰為發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華難久恃。”就有離開生活運用比興,把“托美人以喻君子”當做一種創作模式。一旦成了固定模式,比興寄托手法也就失去了光彩,變得平庸無奇了。
就欣賞者而言,比興說詩,應該從作品形象實際出發,探求作者用意。實事求是,要有真知灼見,不能離開作品實際捕風捉影,尋求所謂微言大義,否則不免厚誣作者,將好詩讀壞。“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李商隱)因為比興寄托大量存在,但將它絕對化,似乎比興寄托無所不在,事情就會走向反麵。捕風捉影,妄意比附的詩評向來不少,原因即在於此。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韋應物《滁州西澗》)
這首絕句不但將暮春野渡景色寫得優美如畫,而且含蓄傳達出行人待渡的惆悵心情。然而元人解此詩偏刻意求深,說前二句是“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隻抓住“幽草”字麵,拿“芳草美人以喻君子”的模式一套,任意比附不及其餘,好詩便給說壞了。無怪乎沈德潛歎道:“此輩難與言詩。”(《唐詩別裁》)
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
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王維《終南山》)
此詩詠終南山景色。“近天都”形其高,“到海隅”言其遠,“分野”二句言其大,末二句見山深而人寡,全詩氣象壯闊而描寫入微。但宋人說此詩是譏時之作,謂“‘太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言勢焰盤踞朝野也。‘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言有表無其內也。‘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言恩澤偏也。‘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言畏禍深也。”(見《唐詩紀事》)前人已力斥其“迂腐穿鑿”。這兩例都屬於脫離詩歌實際的牽強附會,也就是比附,比附是毫無根據的刻意求深。前舉朱慶餘詩的比興寄托,根據是詩題《近試上張水部》的暗示;來鵠《雲》詩的擬人化形象,也是一種根據。然而理解力正常的讀者,誰能從《滁州西澗》看出小人君子?從《終南山》歸結於政局?比附,既不合於作家主觀意圖,又嚴重脫離作品客觀實際,固不足取。
作者寓意,讀者會心,是比興寄托;作品本無,而論者隨意強加,是比附。此外還有一種異乎二者的情況,即讀者於作品別有會心,與比附說詩在實質上完全不同。如中唐詩人韓翃有一首著名的《寒食》絕句: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詩評者幾乎眾口一詞認為此詩是“借漢諷唐”。或雲“五侯”指東漢宦官單超等五人,借以諷刺中唐宦官專權,朝政日亂;或雲“五侯”指東漢外戚梁氏五侯,借諷玄宗時楊氏一門專權。總之有托諷。其實,這說法是否合於韓翃原意,就很難說。詩人同一類作品如《羽林曲》《少年行》《漢宮曲》等,大都興會淋漓讚羨詩中人的豪貴嬌寵,並無諷意。而“燭以傳火,清明日取榆柳之火賜近臣,此唐製也。”(沈德潛)《寒食》詩直敘其事,與其說是諷刺,倒像是讚羨不置。據《本事詩》,此詩當時就很受德宗賞識,邸報製誥缺人,德宗親自決定任用韓翃,因當時有同名姓者,他還專書“春城無處不飛花”一詩並批曰:“與此韓翃”。由此可見,德宗就沒有從這首詩中看出諷刺。但這並不等於說“借漢諷唐”之說全無道理。相反,作此解會自有其合理之處。因為作者雖無此意,而詩作的客觀形象卻可以使人產生那樣的聯想。詩人從生活中確乎抓到了一種典型現象,將它直接顯現出來,而不作任何說明。詩歌一旦完成,也便具有了相對獨立性。當讀者通過一段距離去看作品,其潛在的意蘊便得到發掘,通常被稱之為“形象大於思想”。《寒食》詩的情況正是如此。舉國禁火之時,偏偏五侯之家可以燃燭,這本身就是一種特權的表現,而作者又未加任何限製讀者思維和聯想的說明。後世讀者將詩中情景與當時政治弊端聯係,便會從情景本身玩味出一種深刻的諷意。關於這種作品在欣賞過程中被賦予新意的現象,“會意”一章中還有專節討論。
3.詞別是一家
宋女詞人李清照,在她著名的《詞論》一文中,一口氣指點批評了十數前輩作家,說歐陽修、蘇軾“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王安石、曾鞏“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也正是她首先揭示出“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這一見解在當時不僅是獨到的,而且不失為真知灼見。縱觀宋代詞史,可分前後兩期,而宋室南渡正好為之分疆劃界。其前期即唐五代北宋時期,詞的發展正是從詩的附庸逐漸獨立,發展為與之分庭抗禮的大國,換言之,也就是詞日趨“別是一家”的過程。李清照“別是一家”之說,為南渡以前詞史畫一句號,也有曆史必然的緣故。盡管“以詩入詞”乃至“以論入詞”的蘇辛大家都自有道理,但向來論者作家都不否認客觀存在的詩詞界限。萬雲駿《詩詞曲欣賞論稿》自序中追憶從吳梅先生學詞,便涉及這個問題:
還記得我初學填詞,寫得和近體詩差不多,先生對我說:這是詩,不是詞。於是教我多讀唐宋詞人名篇,邊讀邊寫,慢慢地寫得像詞了。之後又學寫曲給先生看,但先生說:“這是秦、柳小詞,不是曲。”於是多讀元名家散曲、雜劇,再認真寫曲,又慢慢地像起來了。(萬雲駿《詩詞曲欣賞論稿》)
行家憑直覺便能判斷是與不是、像與不像,可見詩、詞、曲的差異確乎存在。作者於此辨析入微,有益於創作;讀者於此略知大體,則有助於賞析。本節專談詩詞的區別,至於曲則留在下節去講。
有人指出詞體自從文人參與創作,便走上了狹深的道路。這“狹深”二字,便是詞對詩在思想藝術兩方麵差異的最簡單的概括。詞本來叫曲子詞,是從歌筵生長起來的,逐漸取代了五、七言近體作為歌詩的地位,因而在表現的題材與主題上,一開始與詩就有天然的分工,而非全盤的繼承。盡管詞中豪放一派,能表現多種題材,但從總體傾向看,詞偏重於抒發人的內心情感尤其是“豔冶”之情,不以敘事、反映見長。“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人間詞話》)詩的取材範圍廣、反映功能強,故詞“不能盡言詩之所不能言”。而詞卻在一個方向上開掘更深、表現性較著,故又“能言詩之所不能言”。
“所謂詞境,也就是通過長短不齊的句型,更為具體,更為細致,更為集中地刻畫出某種心情意緒。詩常一句一意或一境,整首含義闊大,形象眾多;詞則常一首或一闋才一意,含意微妙,形象細膩。”(李澤厚《美的曆程》)“宋人作詞佳處在細密。凡詞境宛如蕉心,層層剝進,又層層翻出,謂之細;篇無贅句,句無贅字,格調詞意相當相對,如天成然不加斧削,謂之密。”(俞平伯《葺芷繚衡室劄記一則》)由於詞在藝術上追求深細,因而其表現手法趨於新巧,語言則較詩綺麗。由於上述從題材到手法的原因,詞的藝術風格自以婉約為宗。“詩莊而詞媚”,作為兩種體裁的風格之大較,是並不錯的。俞文豹《吹劍錄》載: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
而本色的詞,正是寫給“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的。其實,蘇詞即以“大江東去”為例,也不是一味豪放。詞中說到“江山如畫”,忽然引出個絕代佳人——小喬,來襯托談笑破敵的周郎之儒雅、瀟灑。“小喬初嫁”,非十七八女孩兒而何?在豪放詞中加入這樣一點婉約的因子,仍是照顧詞體即歌詞的本色。自稱“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以驕柳永(事見《畫墁錄》)的“相公”晏殊,有《浣溪沙》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