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拈管城舊錐,作浮世新繪

——讀《欣托居歌詩》有感

商振泰

經典記憶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精心製作、四川出版集

團·四川文藝出版社隆重推出了周嘯天先生的《欣托居

歌詩》。著作的版本分類為中國當代舊體詩作品集,作

者在《自敘》中如是宣示了自己的創作宗旨:“拈管城

之舊錐,作浮世之新繪”。

對近四分之一世紀中國當代新詩壇的變遷如何評

價,可謂眾聲喧嘩,爭鳴未已。今年第六期《讀書》雜

誌刊有李少君《從莽漢到撒嬌》,多少傳達了曾各領風

騷三五年的新詩人在反思後的某種心聲。他說:“在我

看來,我們這一代人的經曆就可以概括為‘從莽漢到撒

嬌’。”李少君作為過來人對他們這一代人的心靈曆程

作了生動的描述,並預言:“在中產階級開始彌漫橫行

的時代,在體製與秩序日益堅固的時代,撒嬌派將大有

作為,橫掃天下。”周嘯天先生不屬於新詩壇的風雲人

物,但他一直關注著新詩壇的風雨曆程;他也歌詠過新

詩,《欣托居歌詩》就附錄有《李太白頌》《月下的

花朵》等得意之作。近四分之一世紀,周嘯天先生沒

離開過高等學校中文係教學、科研和管理崗位,潛心

勞作於詩學研究和中國古典詩歌鑒賞的事業,但他不是

象牙塔中人,更不是在開中藥鋪、掉舊書袋中討生活

的迂夫子。他是性情中人,也是個思想者,關心世事,

關心人情。他歌唱的是自我的心聲:或以詩人自身為視

角,或以詩人自身心靈感知為抒情線索,或以詩人視野

中的浮世相為抒情諷喻對象。這就與李少君文中所說的

“莽漢”當年所宣稱的相近了:“詩人們唯一關心的是

以詩人自身——‘我’為契子,對世界進行最全麵地、

最直接的介入。”實際上,《欣托居歌詩》最為人們青

睞的還是詩人自我介入世界的歌唱,也就是“作浮世之

新繪”,搖蕩人心之作有如《人妖歌》《洗腳歌》《悼

哥哥》《海嘯歌》等。盡管我們很難否認同時代人有近

似的情感經曆,但是,如果要把周嘯天先生也歸入所謂

“撒嬌派”,那未免也太過唐突了。不過此“撒嬌”不

同於彼“撒嬌”。二十世紀西方流行所謂“波布族”,

在“撒嬌派宣言”中,洋“莽漢”自稱道:撒嬌是“一

種溫柔而堅決的反抗,一種親密而殘忍的糾纏,一種執

著而絕望的企圖,一種無奈而深情的依戀”。撒嬌本身

是一種對現實不滿的宣示方式,也是不肯就範於不合理

現實所表達的一種變相的抗議。與躁動不安的、粗野莽

撞的“莽漢”不同,周嘯天先生歌詩的情感基調是溫潤

和善的,他在自己的歌唱中,幾乎沒有頹靡絕望之感

懷,也少有歌舞升平之吟唱。本著“陶冶性靈,發揮幽

鬱”之詩道,詩人也能不平則鳴,也有人類悲憫情懷的

宣泄。《天譴》為歌詩中少見的慷慨激烈之作:“生態

失衡事已久,一百年間作瘡瘤;豈有天地皆不仁,視我

萬物為芻狗!直立戴發曰人子,半為魔鬼半天使;衣冠

輕肆詆禽獸,禽獸何及人無恥!”全詩金剛怒目直言厲

責,感歎號都一氣連用了五個。詩人仰天高歌“我欲匝

地掃陋俗,誰能假我倚天帚”,但唱到最後,依然複歸

《欣托居歌詩》那溫潤和善的情感基調:“勸君莫打三

春鳥,子在巢中盼娘歸”,詩人呼喚完善人性的心聲,

如絲如縷,不絕於耳。

經典記憶文化,不是一個聲音;隻有一個聲音,那

是話語霸權。經典記憶文化,應該由許多不同類屬的聲

音所構成,但與創作者的出身無關。越是有個性的,越

是經典的;所謂“另類”的,也可能成為經典。但無論

如何有個性,它總要保存著時代的某種精神。不靠社會

強力,能夠世世代代流傳下去的,自然會為後人視為經

典。

大約一年半前,我把周嘯天先生寄給我欣賞、後來

編入《欣托居歌詩》的幾首佳作(包括作者自注)轉貼

到《中國詩人網》上,試探詩歌網友們的反響。後來看

到了幾個簡單的帖子,其中有“看不大懂,能否給講解

講解”雲雲,我有點心涼,未敢轉告周嘯天先生。近日

動用搜索查看了相關網頁,高興地注意到:對發布在網

上的《欣托居歌詩》係列篇章,有了比我先前看到的較

為積極的反響了,雖說不太熱烈。

不查不知道,稍作檢視,互聯網上的詩歌網站還真

不少。有人以此為據,力證對新詩的現狀不必悲觀。我

不在這裏討論這個問題。我隻想對周嘯天先生歌詩的師

承關係的某一個側麵,略加評說。周嘯天先生在《自

敘》中述說自己“拈管城之舊錐,作浮世之新繪”時,

特別點出他所心儀神仰的四位古代詩人:“某也慚太白

之豪情,愧少陵之物與,偷香山之格律,接眉山之興

會。”我在讀他創作的這些當代舊體詩時,一直聯想到

的卻是:在百年前的那一個世紀之交,放聲歌唱“我手

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的晚

清大詩人——黃遵憲。不錯,周嘯天先生的《自敘》沒

有高抬黃遵憲對自己的影響;《欣托居歌詩》中吟詠古

代詩哲的五十二首絕句,也隻唱到唐代就歇筆。但我依

然執拗地認為,對於開中國漢詩百年變革先河的黃遵憲

這一個偉大的先行者,周嘯天先生不但自覺地師承其事

業,而且對他的詩歌有著特殊的關愛。我查到了一個可

資比較佐證的數據: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元明清詩

鑒賞辭典》選收四百三十位詩人的詩作一千三百二十二

篇,其中黃遵憲的詩作僅入選三首;而周嘯天先生主編

的《元明清名詩鑒賞》,選收三百四十餘位詩人名作

約一千二百首,黃遵憲的詩作得以入選的,居然多達八

首。

梁啟超對黃遵憲的評價很高:“近世詩人能熔鑄

新理想以入舊風格者,當推黃公度。”他為黃遵憲寫

了這樣的墓誌銘:“自其少年稽古學道,以及中年閱

曆世事,暨國內外名山水,與其風俗政治形勢土物,

至於放廢而後,憂時感事,悲憤伊鬱之情,悉托之於

詩,故先生詩,陽開陰闔,千變萬化,不可端倪,於

古詩人中,獨具境界。”今人評說黃遵憲,反不如梁

啟超如炬的曆史眼光。論者往往過多地責難和苛求這

位革新千年舊體詩的開拓者,而低估他“無革命而有

維新”“吟到中華以外天”的對詩界呼喚改革與開放

的理念與實踐。

後來新詩的產生,走的並非黃遵憲所開拓的路。

八十多年來,文學史、新詩史,講新詩,就隻從胡適之

的《嚐試集》說起。其實,百年來,漢詩的發展有三個

路向:頭一個路向是跟著西風歌唱,包括變著各種調子

唱的,這是主潮。駱寒超先生的《新詩主潮論》以為:

新詩主潮包括了現實主義詩潮、浪漫主義詩潮和現代主

義詩潮。另一個路向是跟著民歌唱,我以為,流行歌壇

上不斷流變著的歌曲,應該也是今日的新民歌;其歌

詞,應該是最有音樂性的新體漢詩。可歎,新詩壇的壇

主們,對之充耳不聞。於是,新詩主潮不能歌唱,能歌

唱的彙不進主潮。第三個路向,應該就是跟著老祖宗

唱,跟著黃遵憲唱。中國當代舊體詩作品集《欣托居歌

詩》就是一部新成果。可惜,中國的詩歌愛好者們,

跟著前兩個路向走的,絕大多數不肯正視今天還會有古

典詩歌的後來人在玩舊體詩;可悲的是依然有這樣的

“遺老”,恪守著老宅子老家法不肯改變的“遺老”,

也祭起祖宗家法向舊體詩的改革者喋喋不休;剩下若幹

為數不多的對舊體詩有點好感的年輕人,他們並非“遺

少”,他們應該可以把自己造就成為舊體詩今後繼續變

革的希望。為了自己歌詩的新讀者們能夠讀懂,《欣托

居歌詩》的作者和編者煞費苦心、用心良善,在每一首

詩歌的後麵,不但在“注釋”中有詩人的“自注”,還

“附錄”了管遺瑞等先生的諸多評點;迎合當今的讀圖

時尚,編者更把《欣托居歌詩》編印得圖文並茂。做了

這樣的努力之後,詩人是否還會聽到有人再發出“看不

大懂,能否給講解講解”之類的感歎呢?

詩莫盛於唐。對周嘯天先生的歌詩影響最大的莫過

於唐詩。周嘯天先生對中國古典詩歌的研究,最下功力

的,可能也還是唐詩,特別是唐絕句。前文隻說及《欣

托居歌詩》承接了黃遵憲百年前對詩界的革新,有必要

在此先補述這一點。

唐代之大詩人多矣,我且說說王維。一般文學史,

總把王維歸入山水詩派,好像不給詩歌史上的大詩人來

一個重新站隊和定位,就顯不出詩評家的理論權威和創

新水平來。其實,初唐的王維,給我們留下了四百餘首

詩,後人所分類提及的應製詩、邊塞詩、山水詩、田園

詩、詠懷詩、贈別詩以至於禪詩,等等,王維均有大創

製。被唐代宗讚譽為“天下文宗”的王維,還因為對禪

詩美境的首創之功而被後世尊為“詩佛”。我們倘若一

意孤行地將王維歸入所謂“山水詩派”,豈能全麵準確

地了解他對中國詩學之貢獻?長期以來,我們文學史教

學與研究的這種“大簡化”的思維模式,可以休息了。

我以為,對唐代其他大詩人以及此前此後卓有成就的詩

人的評說,也應作如是觀。

說到應製詩,應該並非王維始創。但初唐詩中,最

能讓我們感受到唐王朝盛世之壯美氣象的,確實是王維

的歌唱,王維的詩也因之得到了“應製體之式”的評

價,一時間,王維的詩,簡直可以說是對當代社會、現

行體製歌功頌德的範式了。王維錯了嗎?唐朝是中國幾

千年文明史最可驕傲的朝代,唐朝是當年地球上最發

達、最文明、最開放的國家,王維對自己可愛的王朝歌

功頌德有何不該呢?在唐代,從王維開始,關心世事的

大詩人們,對自己的王朝,從來是好處說好,壞處說

壞。詩人歌功頌德的詩篇,不見得就是對君王權貴的阿

諛奉承;文豪針砭時弊的投槍,也不至於就會招來殺身

之禍。正是因為唐朝有比較良好的文化大環境,讓文人

和詩人們可以比較自由地“好處說好,壞處說壞”,唐

朝才會有盛唐,才會有“詩莫盛於唐”;也因此,唐朝

的詩才能夠彙集成一條真正的史詩之長河。

打開《王右丞集》,首篇就是《奉和聖製天長節賜

宰臣歌應製》,看王維的這一詩題,果然不愧是“應製

詩之式”;其實,中國詩歌史上應製體詩,並非自限於

這一模式;更多的應製體詩,往往是師友同人之間的日

常應酬之作,率真醇厚,有人情味。王維的應製詩大多

還是屬於後一類,不少被今人歸入贈別詩、山水詩、詠

懷詩和禪詩的,往往也多是這類人情應酬、人際交往之

作。“我們所知道的最好、最可靠、最有效而又最無副

作用的興奮劑是社交。”(愛默生語)與西方社會不

同,在中國,從古至今,大多數文人騷客常以優遊消閑

之作,作為他們應酬社會的社交工具。放達的詩人固然

喜作應酬詩,孤獨的詩人也常借應酬詩的社交方式“尋

求安慰、價值和保護”(培根語)。應酬詩是傳統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