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學校(1 / 3)

瑛晝大學就在樂遊原下,澶河左畔,一到春天,連綿不斷的柳絮,飛入宿舍,蕩進教室,風雪淒迷的。不過這會兒,一些男女卻無法欣賞、陶醉了,他們正上演著“灞陵傷別”。眼見飛鳥各投林,剩下白茫茫一片,細看來不是柳絮,點點是離人淚!在畢業即失業的今天,偶然站在宿舍窗前,隻見白茫茫中全飄著四個字,前途渺茫。一時間,夢已隨風萬裏,讓人心裏很不是滋味。

楊思萱就是其中之一,在象牙塔裏狂怪不已,出去了不知道何去何從。

他倒不是為工作發愁,畢業對他而言,和沒畢業差不多。暑假搞過推銷,寒假做過文員,讀書之餘還賣書,什麼酸甜苦辣、跌打爬滾,農民的兒子嘛,本身就嬌貴不了哪裏去,根本算不了什麼。

他最大的痛苦,是絕望了,心空了,是活得沒一點意義了。

現在舍友們還怪他,說他不該鑽究那些玄乎的東西,哲學可是麵對死亡的遊戲,不是誰能隨便搞的。絕望的楊思萱一想到死,心裏就罵開了自已,不就是心空了嗎,至於死掉嗎!哪有天天想死的,好死不如賴活著,瞧你那熊樣!接著又罵起“絕望幽靈“來,狗日的,我可警告你,我心裏有刀山火海,你最好滾遠點,你要來了,非讓你灰飛煙滅不可!既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就“奉命賺錢”吧。

這命是不死就得解決活,由不得誰不認!

楊思萱很熟悉漢唐時報社,實習就是在那。報道那天,他直接去了社會新聞部。門是開著的,若大的辦公室裏,隻有兩個人,一個女的在伏案寫作,一個男的在電腦前上網。電腦裏放了一曲搖滾,是唐朝樂隊的“夢回唐朝”。第一個和楊思萱說話的是小張,就是那個女的,小張熱情的讓他坐著,然後就去了總編室。楊思萱坐下後,男的回頭衝他裂了一下嘴,就又轉回去忙自個的了。

從窗戶裏望下去,一個清潔工正在打掃院子。昨晚的雨真不小,打得宿舍窗子啪哧啪哧響。看著滿地落葉,聽著那首“夢回唐朝”,作詞/丁武:

菊花、古劍和酒,被咖啡泡入喧囂的庭院,異族在日旦膜拜古人月亮,開元盛世令人神往。風!吹不散長恨;花!染不透鄉愁;雪!映不出山河;月!圓不了古夢,沿著掌紋烙著宿命,今宵酒醒無夢,沿著宿命走入迷思,夢裏回到唐朝。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男耕女織絲路繁忙!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物華天寶人傑地靈!今宵杯中映著明月,紙香墨飛詞賦滿江!今宵杯中映著明月,豪傑英氣大千景亮!今宵杯中映不出明月,霓虹閃爍,歌舞升平。今宵夢醒無酒,沿著宿命走入迷思,憶昔開元全盛日,天下朋友皆膠漆,眼界無窮世界寬,安得廣廈千萬間!沿著掌紋烙著宿命,今宵夢醒無酒,沿著宿命走入迷思,夢裏回到唐朝!

楊思萱既觸動,又惘然。

楊思萱是宿舍裏第二個上班的,這讓一些舍友羨慕起來。有的同學就說,你走運啊,學校裏重點保薦,還有王老師幫忙,我們就慘了,到現在沒個著落,明天還得去人才市場轉悠!勞什子世道,都把人搞成了積壓的破鞋!又有人說剛才那人,你也別發牢騷了,你能和老楊比,今年的文科才子,搞哲學都搞絕望了,有本事你也搞出個絕望來?!人家是置死地而後生,你算那門子蔥!

那人急了,反駁道,你也甭挖苦我,要不是沒完沒了地戀愛,省得你現在竹籃打水一場空,陪上了夫人又折兵,天天哭爹喊娘的後悔不迭?!

先前的急了,正要發作,就聽見有人大嚇了一聲,行了,還讓人睡吧!那是上鋪的孟濤。他還煩著呢,是工作還是繼續考研,一時決定不下來,聽他倆喋喋不休,頓時火了。

下雨那陣,孟濤還在床上輾轉反側。

楊思萱也沒睡著,傍晚的時候,他給老家打電話了。從二月到七月,老家一滴雨也沒下,花生都旱死了,那可是主要的經濟來源,父親的沮喪和悲傷,他從電話裏就感受到了。這雨真不該下到城裏來,四年來糧食價越壓越低,沒一點保障的老鄉怎麼活啊。馬上入世了,聽說入世更不好過,二十年來,那怕再回溯二千年,農人得到過什麼甜頭?

對楊思萱來說,讀研是不可奢望的,家裏已經累空了,再怎麼忍心讓經濟之鞭往父母身上抽?父母已在土地上日複佝僂!為人之子當孝順,尤其是對農民的子女而言,這也是不容置疑的命。

一會兒小張回來對楊思萱說,總編讓你去一下,左拐就是。說完了就挺著胸膛看楊思萱。

楊思萱禮貌地敲了兩下門,其實他想一腳把門踹開,狗日的門檻,把城鄉截然分成兩個天地!這時,門裏的趙總編也偶然琢磨著,麵對所謂的“才子”,不知道該擺出一副什麼姿態,是板著臉盛氣淩人,還是幅和靄和親,亦或是根本不屑一顧。畢竟自己是總編,什麼活沒說過,什麼場麵沒見過,什麼“才子”,百無一用是書生,一點不假!可老王的話也得考慮,老王說他是個“怪才”,這些年了可沒聽老王誇獎誰。好了,老王是他老師,老師對學生是什麼態度來,怎麼也算是他師叔吧。

趙總編邊看材料,邊讓楊思萱坐下,說,你也知道,現在的情況嘛,市場決定一切。

頓了一下,問了楊思萱喝不喝水,又接著說,你知道吧,咱報社都兩年沒要新人了。大部分記者和編輯,都是編製外的,隨聘隨用,願意簽合同就簽,不願意照樣發工資,不想幹了就走。本來今年我們也是不要人的,一個是你學校的保薦,一個是你王老師,跟我都三十年的同學了,你又是他的得意門生嘛。正好,報社現在增設了“新青年周刊”,還缺兩個編輯,剛把新聞部的老梁調了過來,“新青年周刊”嘛,也得有點活力,你就協助老梁一塊搞吧。工作中多向人家學習,要謙虛謹慎,戒驕戒躁,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可以隨時來找我。

趙總編的話,節奏勻稱,既給你思考的餘地,又不讓你插嘴打擾。楊思萱說了句感謝的話,就去人事部辦了檔案。然後就閑坐了一天,無聊透頂。

楊思萱還是回瑛晝大學住。隻要新生不入校,學校還沒使勁攆,他和舍友都不會走,現在自力更生了,能省點則省嘛。楊思萱一回到宿舍,電話就響了,孟濤接的,一聽找楊思萱就遞給了他。

一個女生開口就說,最近好吧,深圳一個教育集團來招聘,我報了名,下禮拜就去那邊上班了。

楊思萱一聽,聲音太熟悉了,是邢詩翠。就說,那你多保重吧,一個人在外頭小心點,別還像孩子似的瘋玩。

邢詩翠說,謝謝,我會的。頓了一下,又說,他老家是廣州的,他給家裏打電話了,讓我有事找他家人幫忙。

楊思萱明白,那個“他”,就是邢詩翠的現任男友,還是個學生。邢詩翠問楊思萱的近況,楊思萱就說上班了,邢詩翠聽了後說,真心祝賀你啊,希望你能大展鴻途。

楊思萱說,什麼鴻途鳥途的,混口飯吃罷了。接著也恭維了她一番,也該恭維人家了,好便是了嘛。又問,你一個人嗎?

邢詩翠說,不光我一個,還一個舍友,有她和我做伴就行了。本來他要來送我的,可他們期末考試,脫不開身。

楊思萱說,那我送你,哪一天?

邢詩翠心情有點沉重,說,下個禮拜二,一點半的火車。

放下電話,楊思萱隻覺得“胸悶”,沒想到,邢詩翠會從東校區打來電話。

他和邢詩翠分手整整一年半了,都快把她忘了。

躺在床上,楊思萱突然想起了一個詞,必然。

這是他搞哲學以來,最討厭的一個詞,看見就反胃。用他的話說,這個詞忒狠了,隻要它在你跟前一亮相,你就隻有被擺弄的份,一點掙脫的餘地也沒有,一般人沒有不被它搞掉的,而且從來沒幾個人懷疑它的權威。

楊思萱先前也不怎麼搭理它,那次和邢詩翠分手時,邢詩翠說,咱倆的分手,純粹是愛情的必然。

楊思萱一聽就猴急而火了,說,你認為說出個必然來,一切就搪塞過去了,就沒有感受的餘地了,甭自我安慰了!女人見異思遷,水性楊花,男人三心二意,喜新厭舊,從來都有,沒什麼可掩飾的,也根本掩飾不了。接著又說,要不和從前樣,再給你上一課?從前的時候,是剛戀愛的時候,那時邢詩翠說,我太懶了,你得把你懂的多教我些。以後,楊思萱就不定時和她切磋。

見邢詩翠不說話,楊思萱卻滔滔不絕起來,說,就說必然是咋來的吧,它先說了句,必然存在於偶然中,然後一轉彎,就“金蟬脫殼”了,隻強調必然,不提倡偶然,人也就一下子瓦解了。最後這也是必然,那也是必然……也好,一切都是偶然,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全當是一場遊戲罷了。

不過今天要分手了,頭回分手,沒什麼老道經驗,隻好有什麼說什麼拉。一嘛,咱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天生是那沒情調的種。咱是覺得平平淡淡才是真,至少現在應該這樣,像咱這種人不趁著年輕學點東西,將來憑麼養活一家?咱不能陪了夫人又折兵。咱相信是人都會浪漫,咱也會,不過沒那條件,就是有也要分個輕重主次,總不能把父母的希望拋一邊,天天交學費哄女孩子玩吧?!

再說,恁也不是真喜歡咱,哪有什麼永恒的愛情!恁要嫌咱沒時間陪你玩,嫌咱沒錢,嫌咱不英俊,咱都可以接受。咱唯一不能接受的,就是這必然一詞。是偶然,不要什麼必然,你和我都是偶然,一切都是夢幻泡影,轉瞬即逝!

你別以為咱不懂性情,既使走到今天,咱也不至於編派你醜,好看的臉蛋嘛,這個咱不抹殺。當然漂亮的人都看得出來,隨時隨地有人追求。比如,就那個和你打羽毛球的男孩吧,隻要在大冬天裏,在下雪的時候,在你急忙往宿舍跑時,在你即將滑倒時,他趕緊跑上去扶你一把,在你說謝謝時,他就站在那裏,裝出一幅傻傻的樣子。再或者,大熱天的,你正一個人鬱悶地走著,當然這鬱悶多少和我有點關係,他又突然出現在你麵前,把一個雪糕塞到你手裏就走,走到遠處,還回頭深情地望一下。簡直像讀小說一樣,我想在你眼裏,這個人物一定很有情調吧,一定非常讓你動心吧。

動就動了吧,這才是人之常情,人之大欲,我又不是接受不了,走你自己的路,讓我和別人說去吧,何必拿必然來嚇唬我!楊思萱太衝動了。這個馬上就失戀的人,這個當初辯論賽獲獎者,簡直以為真在講台上,甚至有些瘋癲了。

幸好他還沒有忘記結尾,說,快去吧,那個男孩正在教學樓下等你,等你答複咱倆分手的事,大熱天的,別讓他曬壞了。我也該回去了,以後我不在,恁小姐多注意身體吧,夏天少吃太涼的東西,將來工作了,做身祺袍穿上看看,沒準挺適合你的。臨別涕零,語無倫次,不知所言,你就當我放狗屁好了。分手不是請客吃飯,不是溫良恭儉讓,被你甩了,總得讓我發泄一番吧。我就是個十足的小人,瘋子,逮住機會就猛批,這才是我真實的麵目。我得讓你看清楚了,今天和我分手,一個字,值!這樣你心裏好過一點,我心裏也痛快了,咱都心安理得。

發泄完了,楊思萱轉身就走,剛走到宿舍門口,趴在桌子上沉默不語的邢詩翠把幾個水杯推了下來,接著“哇”一聲就哭了。水杯碎了一地,楊思萱知道,那就是心碎,眼睛一閉,鼻子刺痛,走吧愛情!

那天回到宿舍,一個舍友說,老楊你真不是人,你怎麼生了這麼個腦子,幹什麼事都另一樣,連分手都搞成“演說”!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阿哎服嘍油!楊思萱也不說話,有時他傷心極了,胃酸就會泛濫,直想把吃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不可。他想,以前古人傷了心就吐血,而今隻能吐飯,可見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

不幾天,楊思萱就在報社混熟了。

這熟一方麵是說工作,楊思萱沒白研究了哲學,從版麵的形式美到內容美,火侯掌握得很到家。老梁說,小楊,你來了我省心多了。楊思萱謙虛地說,我這是近朱者赤啊。

另一方麵是指人際關係,隻不過這層更微妙,小張對他格外熱情,相反,辦公室主任,卻對他越來越板著老臉。吃飯的時候,小張說,咱這個“老板”不簡單,原先在省教育廳幹,後來裁員,就把他搞到咱報社來了。他在外頭還有個小情人呢,都來報社鬧過好幾回了,非讓咱給她報道一下不可。

接著又十分要緊地說,還有,你千萬別在他麵前說“第三者”,他一聽,臉上的肉就跳迪斯科。楊思萱一聽,說,哎,這麼牛。那我要說第九者,他臉上還得開個勁舞大會!

小張笑著說,管你說第幾者,不說第三者,萬事大吉!

楊思萱說,操,都快走不動了,還那麼流氓!

小張一聽,說,現代人還不開放,你也甭在我麵前裝,背後不定有幾個呢?!

楊思萱嘴一裂,說,我?現在還是光棍一條。

小張說,要不我給你介紹個?

楊思萱說,你是不是把你介紹給我?

小張紅了臉,說,別臭美,我是想把一個朋友介紹給你。

楊思萱說,那可不行,我現在就是那行屍走肉,活得一點動力也沒有,覺得自個兒都是累贅,你再給我加一個,我可受不了。

小張以為楊思萱和她開玩笑,說,那正好啊,有個伴,你不就活得有動力了嗎!

楊思萱歎了口氣,說,你別不信,我現在,隻剩下吃喝拉撒這些本能啦。什麼成家立業啊,揚名立萬啊,都和我遠著呢!又一本正經地說,你千萬別把她往我這“火坑”裏推,弄不好到最後,人家說不定罵我連嫖客都不如來!

這著實讓小張詫異,堂堂本屆“文科才子”,竟是個胸無大誌之徒?說,誰信你的鬼話,現在沒那心思就算了,等往後回心轉意了,再找我呀!

楊思萱說,回心轉意?嗬,看你說的,好象我曾經背叛了你一樣。

小張一聽,說,誰敢背叛我,誰要背叛我,我就讓他玩完!

自聽說主任的臉會跳舞,楊思萱不禁多留意了幾分。這張臉雖然老了,但還蠻有型,看模樣,年輕時必是個英俊小夥。而這時,主任早就留意楊思萱了,辦公室裏沒有他不琢磨的人。

他想,這個工作中不言不語,閑下來高淡闊論的才子,到底是什麼來路?

說他清高吧,很快就和大夥打成了一片;說他有野心吧,倒是一副直率心腸,一點不像玩陰謀的人。看他神情漠落,目光無望,分明是不思進取的人。對自己,他也是敬而遠之,不卑不亢的,既沒有過分的恭維,也沒什麼明顯的不屑。以他這些年官場的磨煉,什麼人一眼望去就猜透個七八分,隻是這楊思萱倒讓他一時琢磨不透了。按說,在大學裏混得響的,無一不是功利之流,而他一點不像那些大智若愚、故弄玄虛之輩,難道他是個好色之徒?這一點他倒有兩下了,才幾天就跟小張熱火上了,但又不像是那個,發情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下楊思萱也成了第三者,是繼趙總編和老梁後第三個讓劉主任費心思的人。

小張叫張雪珍,大家叫她小張她也樂意,不像一些人,叫兩聲“小某“立即就反臉不認人。她覺得名字嘛,不就是個代號,無所謂,凡事都計較累不累?小張年齡不小了,不過她看不出楊思萱多大,張雪珍問,你多大了?

楊思萱說,比你小一歲。

她說,你24啦。

楊思萱笑著說,那你25啦。

顯然,楊思萱剛才沒說實話,不過張雪珍也沒留意,她感歎道,是啊,都嫁不出去了。

楊思萱一聽,拍著胸口說,嫁不出去找我啊。張雪珍突然高了聲問,找你幹什麼呃?

楊思萱滿臉愁容般,說,我還有些老光棍沒出手呢!

張雪珍聽了,把手裏的筆記本一扔,說,有本事你讓他們來,叫他們個個有種來,沒種回!

楊思萱一聽,大笑道,沒種回?!人家的種呢,都讓你弄哪了?小心他們告你啊,賠償人什麼“種子損失費”之類的!

張雪珍一聽,紅了臉就去擰張思萱。

張雪珍師大畢業,家在西安市不遠的戶縣。父母都是教師,一個教中學,一個教小學;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字。吵起架來,父親就諷刺母親,母親則善於羅列父親的罪名。不過,這樣的日子並不常見,要是讓張雪珍碰上了,她就會托著腮膀,幸災樂禍地說,繼續,加油啊!我給你們打分,看誰老臉丟得大!

她這麼一鬧,父母就不吵了,倒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你一言我一語的,數落起女兒來了。說,都這麼大了,連個對象也沒有,不知天天在外麵瘋啥。這時,她就感到沒趣了,抱個枕頭說,管我幹什麼,你們怎麼不吵了,無聊。

婚姻大事,張雪珍不是沒考慮過。她可以說是集父母優點於一身,剛柔並濟,機靈活潑。她個頭不低,長得像塊璞玉,樸素中閃爍著靈氣。她經常一身休閑打扮,白襯衣,牛仔褲或裙,顯得很精神很明朗。沒畢業時,張雪珍也談過戀愛,學校的愛情嘛,多是臨時派對,明明一場戲,大家也都得認真演下去。最可恨的是,人家抱了演的心態,而你卻認真,結果一畢業,樹倒胡孫散,飛鳥各投林,人家快快凝芙飛了,而你卻心裏隱隱作痛。

不過她有時也想,他們就那麼想得開?說不定沒事時,也後悔,也偷著抹淚。接著就工作了,繼續談吧,不是沒談,而且談了好幾個,大多嫌她天天在外瘋跑,構不成兩個人的甜蜜世界。當然,也有一些追著不放的,都是些無依無靠,一邊打工,一邊想找個性伴侶的男人,沒什麼大誌向,也沒什麼令人信服的創業計劃。沒錢可以,錢可以賺嘛,可連潛在價值也無望,那就沒盼頭了。這樣的男人,怎麼能托付終身?她可不想隨便和什麼人混日子過。

剛才楊思萱一奚落她,她就想到自己不大走運。是自己太高傲,還是緣份沒到?

不過,要說嫁不出去,她可一點也不擔心,這個世界上,隻有憋死的漢,沒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她的選擇還是不少的,父母早在家給她務色了幾個,有的就在西安市上班,從老家考出來的,聽說人品條件都不錯,行不行隻在她一句話。

不過,她還是不想落俗套,想自己先碰碰再說,眼前就一個,大一歲算什麼,女大三抱金磚。她和楊思萱見麵時,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用楊思萱的話說,那是“親和力”,她感覺不對。關鍵是,她跟這個人相識太短了,不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有的人,不鳴則之,一鳴驚人,他是這樣的人嗎?

楊思萱見張雪珍厥著嘴,知道是自己奚落了人家,就故意愛搭理不搭理,有氣無力地說,神仙姐姐——沒說完,就歪頭低臉,作思考狀,堅定地說,不,該是萍妹妹,萍妹妹,你哥和你開玩笑,你當真啦?要是別人,你哥可懶得理啊,正所謂什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才無話不說,無惡不作嘛!

張雪珍見楊思萱給她說好話,又聽到“無惡不作”,頓時就咬著牙笑開了。“作惡”這一詞,對男人而言,意義太豐富了,大學那陣,男朋友用手逮過她的奶子,那也是作惡。想到這,昔日的感覺就湧上了心頭,頓時臉紅了,說,臭美,誰和你兩小無猜,還想作什麼惡,油腔滑調的!

又斜著眼問,是不是天天和女朋友油嘴滑舌?

楊思萱嘴角一歪,說,她啊,哼哼,她攤上我,算是倒八輩子黴了,那時咱天天泡圖書館,懶得理她啊。一想又歎道,要是我那時這樣,也不致於讓她給踹了,泡什麼狗日的圖書館,哪有泡妞舒服!你說是吧?

張雪珍一聽,瞪了楊思萱一眼,問,怎麼,後悔啦!

楊思萱一聽,轉悲為笑了,說,後什麼悔,咱這是親同兄妹,兩小無猜嘛,要是換了她,天天吵也說不定。楊思萱很欣賞張雪珍,覺得她人真摯、率朗,和自己很投脾氣,不像有些女人,沒說兩句就恨不得把人吃了,誇她兩句則頓時尾巴就翹上天。

楊思萱說,聽說戶縣剪紙挺出名的,你會不會?

張雪珍說,是啊,你可別說,我還真會,跟我奶奶學的。

楊思萱說,還心靈手巧的,挺能耐啊!

張雪珍一來興致,就操起了陝腔,說,聽俄爸說,俄家原先在祖庵鎮,後來才遷進縣城的,祖庵鎮出來的人,能不牛嗎!祖庵鎮,聽說過嗎?

楊思萱問,什麼鎮?張雪珍又重複了一遍,祖庵鎮。正說著方言不好一下子改說普通話,她就一邊說,一邊拿筆在紙上寫了出來。

楊思萱一看,搖了一下頭說,沒聽說過。

張雪珍便揶揄道,才子,怎麼樣,孤陋寡聞了吧?

楊思萱聽到才子二字,就一本正經起來,故意繃者臉,操者陝腔,語重心長地說,血口噴人!誰是才子,才子啥玩藝!俄可警告你,千萬別叫俄才子。誰叫俄才子,誰就瞧不起俄;誰叫俄才子,誰就罵俄不是人;誰叫俄才子,俄就跟他翻臉不認人!

張雪珍知道楊思萱逗她,捂著嘴,苦笑不得般說,好好好,你不是才子,你是菜子行了吧?

楊思萱說,還是才子?!張雪珍說,不是才子,是菜子,菜子油的菜子。

楊思萱一聽,拍手叫絕道,這話俄愛聽,一點莫錯,全是他媽菜子!裏麵混的好的,算是菜子中的精華!

張雪珍一時沒反映過來,問,菜子中的精華?

楊思萱說,是啊,就那菜子油嘛!

張雪珍笑著說,光跟你瞎扯了,還沒和你說祖庵鎮呐。

楊思萱說,對,啥鳥地方嘛?

張雪珍說,看過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吧?

楊思萱說,看過,黃色人都看過。

張雪珍接著問,王重陽知道吧?

楊思萱說,知道,全真教的一把手嘛。

張雪珍說,王重陽就是祖庵鎮的人物,楊過和小龍女同居的終南古墓,就是王重陽練功的地方,叫活死人墓。

這時,楊思萱就撚著下巴,眯著眼,不懷好意地看著張雪珍說,這麼說,以後我得叫你小龍女拉?

張雪珍反問道,你能和小龍女在一塊,那你是誰啊?說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神。

楊思萱也不看張雪珍,考慮了半天,自言自語道,我是楊過?斷了條胳膊,還跟小龍女差輩,不行。我是尹誌平?那小子非禮了小龍女,也他媽可惡!突然,楊思萱抬起頭來,衝張雪珍恍然大悟地說,你是小龍女,那我就是老頑童,還和小龍女養過蜜蜂咧!

張雪珍一聽,半紅的臉,頓時消了,用筆在楊思萱麵前戳了一下,說,就知道玩!

社裏要搞次“陝南旅遊”專題,就派張雪珍去采訪了。聽說當地旅遊局出了不少錢,老梁就有些忿忿不平,對楊思萱說,窮和尚作法,再窮也得念經。現在,沒有不念旅遊經的,至於樹木毀了多少,青山整了多少,農田糟蹋了多少,誰還顧得上那麼多,搞活經濟壓倒一切。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這點山水算老幾!

大家私下裏也說,總編讓老梁負責“新青年周刊”,算是找對人啦。

老梁叫梁海之,曾經要研究魯迅,因為魯迅叫周海之。後來一看,嗨,研究魯迅的人,兩火車也拉不了。心想,這下完了,自己就是和孔乙已一樣,皓首窮經,也不一定能搞出啥名堂來,值不值啊!他叫周海之,咱叫梁海之,按說也得平起平坐。周海之不是說嘛,某些人活著,隻有追求當奴才的理想,既便不高興了,也是因為當不成了奴才。我就做個人,你周海之搞雜文,嗨,偏我梁海之也愛搞雜文。你在文學史上做你的權威,我就求個問心無愧。不光說,還實幹,結果現在陝西評論界,也算個人物。

“新青年周刊”就是他提議搞的,據說在論證會上,他曾振臂呐喊:再不改革,報將不報!

後來楊思萱和他提過這事,他私下裏說,周海之說,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從此處開個窗戶,他們就不會允許。但如果你說要把屋頂拆了,他們就會協商開窗了,這叫“矯枉過正”法。不過,話又說回來,再不改革,遲早玩完!最多剩下黨報死撐麵子。這些年老怨孔雀東南飛,說人才都往沿海跑,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副什麼德行。

對梁海之的操作思路,楊思萱也不盡以為然,比如這個周刊,幾乎是他和圈子裏幾個朋友的專欄。往往揪住點小屁事,就大發議論,虛張聲勢,問題與陣勢搭配不起來,顯得文章大而不當。甚至,這些文章要不要都一樣,盡些老生常談,還不如那些飲食男女的文字好!有人也曾向梁海之建議說,咱可轉載一些名流的啟蒙時評,人家的文章,高度性和針對性把握得好,個人又受思想輿論界尊重,同樣的道理,換了別人說,可能就不大行。梁海之說,你這樣不行,這樣對新人的崛起不利。

楊思萱站在一旁,也沒說什麼,梁海之叫他去約稿,他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張雪珍不在了,楊思萱就寡言起來。禮拜二上午,畫完版閑坐著,他突然想起了一個人,王重陽。也不知這個人是死了,還是得道成仙了。自從得了那個怪病後,他倒越發喜歡過世的人,覺得自己也是那邊的人,不該來到這世上。對王重陽來了點興趣,大概也閑得無聊,就想了解一下他老人家。於是就打開電腦上網,查找有關王重陽的信息,其中一網頁載道:

“金元並峙時,有王中孚者,字允卿,家本鹹陽著姓,遷居終南山劉蔣村。才思敏捷,弱冠修進士業,又頗喜弓馬,金熙宗天眷初,應武舉,中甲科。相傳四十八歲時,於甘河鎮(今陝西戶縣境內)遇呂洞濱化身,授其修行口訣。遂入道改名,號重陽子,世謂王重陽。曾作《遇仙詩》雲:四旬八上得遭逢,口訣傳來便有功。正隆五年仲秋,再遇其師於醴泉,且留秘語五篇。又指令東方觀之,見七朵金蓬結子。其師笑日:豈止如是,將有萬朵玉蓮房也。於是離家,行留於杜戶、終南之間,舉止若狂,世人莫測其性。

金世宗大定元年,於南時村作穴居之,潛心修持。名“活死人墓”,且置“王害風靈位”於墓上。大定三年秋功成,回劉蔣村結庵居之。大定六年,於長安灤村呂道庵題詩一首示其誌雲:地肺重陽子,呼為王害風。來時長日月,去後任西東。作伴雲和水,為鄰虛與空。一靈真性在,不與眾人同。大定七年四月甘六日,王重陽燒掉茅庵,往山東修道。七月,抵達寧海(膠東牟平),馬鈺(馬丹陽)夫婦築庵事之,題目“全真”。先後親傳馬丹陽、丘處機等七人,世稱北七真,由是創全真教,主張先性後命,以金蓮為標誌。自始遠近聞名,凡宗其道者,皆號全真道士。”

看到“活死人”三個字,楊思萱頓時怔住了。

呆了一會,就覺得胸口痙攣,整個肌體緩慢收緊,仿佛要被自己的心吞噬。這時,邢詩翠的電話一下子把他拽了回來,他有氣無力地“喂”了一聲。

邢詩翠頓了一下才聽出來,接電話的竟是楊思萱,聲音恍惚而迷離。

她說,我已經在候車廳了,你要忙就不用來了,一點半的車。也沒說在幾號候車廳,就掛了電話。她知道,楊思萱會來的,而且很容易就能找到她,搞哲學的人腦子不笨,這一點她深有體會。

回到候車廳,看到拎著行李來往的人,聽到各種嘈雜的聲音,她才感覺到,自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離開這裏的一切,包括兩次戀愛和兩個男朋友。

不過她心知肚明,現在的男朋友很無奈,那家夥還不想結束這場愛情,雖然他把家裏的電話告訴了邢詩翠,可是誰都知道,這樣做已沒了意義。那天他們談到了深夜,還在操楊上緊緊擁抱,但她心裏也認為,學校的愛情嘛,十有八九都是臨時派對。

所以她不留戀這場愛情。這個小男人和楊思萱一樣,都比自己小,他們之間的不同是,楊思萱與她關係鬆些,以至於讓她感覺平淡得無味。而這個小男人,像個可憐的小弟弟,生怕被姐姐甩掉,連邢詩翠看街上的帥哥,他都投來懷疑的目光,而他的眼神從沒放過一個美人。

男人就是賤,她想。

其實這個男友對她還算專一,可邢詩翠覺得,和這樣的人戀愛一點自由也沒有,在她心裏,他們兩個人都不懂愛情。是的,她又分手了,不過是她甩了人家,不是人家甩了她,這很重要。但不管誰甩誰,她都不會在楊思萱麵前提起,至少現在不提,她不想這個搞哲學的男人自以為是,她到現在也不認同他的哲學。

在她眼裏,楊思萱是把她看透了,但又不順著她。一個男人把一個女人看透了也不好,讓她做什麼都無處藏身。她宿舍裏的人曾說,這是夫妻相啊!找個不理解自己的男人,更沒有意思。可是她覺得,楊思萱沒有完全了解她,他隻是看透了她,然後就不管她了。誰能容忍自己的男朋友,自以為了解了她,就不再管她?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愛她?

邢詩翠不能沒有浪漫的愛情,更不能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借口,把浪漫從愛情裏削掉。

不管將來怎麼樣,將來太遙遠,至少現在,她不能把愛情現實下去,她不是那個年齡段的女人。要不,這輩子就可惜了,婚姻可是愛情的墳墓。哪怕終究結婚,也要在婚前有次完美的愛情,可這兩個男人,都沒有給予她那樣的愛情。她將要很失望地離開,她相信,隻要有人群的地方,就會有愛情。

她根本不喜歡學校裏的生活,單調乏味。

她老早就盼著畢業了,畢了業就到最想去的地方。邢詩翠曾跟表哥參加過一個宴會,那派頭和場景,一般人是搞不出來的。她說,她們家雖然在洛陽,卻不說那裏的話,她們家是民國的望族,沒外人的時候,她們就說“族語”。她甚至用這樣的語言,跟楊思萱說過情話,逼得楊思萱,不得不做出各種動作,讓她用普通話翻譯過來。比如,從上麵的汗衫口,伸手摸她的胸,往往她羞極了,就乖乖就範,喃聲喃語地說給他聽。

楊思萱一開始也不是個木頭。記得有一次,下自習課了,教室裏沒有一個人,楊思萱說,我身上有鑰匙,兩個人就偷偷溜回了教室。他們關了門,也不開燈,搬了兩把椅子,並肩坐在窗前看月。月亮真美,圓圓地懸掛於操場上,搖曳在幾棵老柳樹的頭頂。

她穿的是短裙僅僅能蒙住大腿的一半,月光下,她的腿白皙皙的,圓圓的。記得楊思萱的手很不老實,他伸下胳膊,從她的腳腕趕著往上撫摸,摸過了小腿,膝蓋、大腿,一直摸到了那裏。她的雙腿抖了幾下,就夾住了他的手,這時他感到了溫度,他故意說,這裏怎麼熱乎乎的?她還是雙眼凝望著月亮,但臉上已經掛滿了緋雲。他繼續摸,他的心跳猛地加速了,在胸口怦怦地響,她一下子癱到他懷裏去了。隨後的事可想而知。

這樣的日子讓人懷戀,是再也無法得到了,但肯定會有更浪漫的在後麵。她覺得,楊思萱太現實了,她那時可沒想過要嫁人。直到愛情漸漸變平淡,她就再也無法容忍楊思萱了,她毫不猶豫地提出了分手。她知道她傷了他的心,所以分手那天,任憑楊思萱講勞什子哲學,她都聽而任之。她想,發瀉出去也就好了。

那天她一下子把水杯推了下去,是因為楊思萱明明說到了她的痛處,卻絲毫沒有為她而改變的意思。楊思萱從來不肯遷就她,這也傷了她。後來她們外語係牽到了新校區,兩個人就沒有再見麵,但不一會兒,她就會再見到這個男人了,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想到這,邢詩翠就抬起頭,向窗外望去。

楊思萱一看時間,怕誤了點,也沒吃午飯,買了點水果就往火車站趕。這段時間,公交經常堵得一塌糊塗,他不想錯過了這個送別,是這女人讓他嚐到了愛情的滋味,盡管酸甜苦辣都有。進了侯車亭,他一麵在電子屏幕上看車次,一麵繼續想著,該跟她說些什麼活好,畢竟大家都變了。

邢詩翠用左手甩了一下右臉頰上的頭發,一抬頭,楊思萱已經站在了自己麵前,她先開了口,說,搞哲學的就是聰明,不用多說就知道了。楊思萱也不理會她,一邊坐到旁邊的空椅上,一邊將東西擱到行禮箱上,說,路上吃的。邢詩翠笑著說,又讓你費心了,真不好意思。她旁邊的舍友也說了幾聲謝謝,就坐在那傻笑。邢詩翠的笑是微笑,因為得意才發出來的微笑。旁邊那個,大概還沒談男朋友,是看到這情景,不好意思的笑。

然後就沉默了。隨便聊了幾句,彼此工作方麵的事,又沉默了。

還是她打破了沉默,說,聽說你絕望了?楊思萱朝她看了一眼,見她還盯著自己看,就回過頭來,向窗外望去。心想,媽的,怎麼提起這玩藝了。突然間,他胸口的肌肉抖了一下,他感到那個幽靈,已經慢慢朝他走來。

邢詩翠又問,怎麼回事,為了感情嗎?

楊思萱說,還不至於!那種感覺,要比沒了愛情可怕一萬倍,痛苦一萬倍。

這他倒說的沒錯,絕望症與分手無關,那是後來的事情。

邢詩翠感到楊思萱的話不可思議,還有什麼比沒了愛情更痛苦呢!楊思萱不想和她談論太多,就說,你們到那邊去了,要不在一塊了就常聯係,同學嘛,也好有個照應,要感到不行,也沒必要勉強待在那邊。想了一下又說,打上午那個電話,能找到我,你也記一下。說著,就讓旁邊的那個女孩,也把他的電話記了。又朝她說,你有什麼事,也不妨給我打電話。旁邊的女孩連連答應著,又說了幾聲謝謝,還是笑。這個笑,是因為從別人的口裏,聽到了自己的將來,意識到了全新的生活即將開始,是興奮不禁的笑。

邢詩翠沒有笑,她意識到,在楊思萱的眼裏,她正任頭發散拂在臉龐,而無動於衷。她禁不住讓這意識停留得久些,她發覺,這仿佛從前的某個夢境一樣。她不自知地低聲說了句,人生如夢!一下子,都聽到到了,都又沉默了。

楊思萱突然想起了一首歌,叫夢醒十分。

這是他揮之不去的音樂情結,不管傷心了,或快樂時,總會有他聽過的一首旋律來陪伴他,莫名地繚繞在他心際。且好似有人在旁邊吟唱給他聽,或反複傷著他,或增添他的愉悅,竟成了習慣。作詞/李宗盛:你說你愛了不該愛的人,你的心中滿是傷痕。你說你嚐盡了生活的苦,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你說你感到萬分沮喪,甚至開始懷疑人生。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因為愛情總是難舍難分,何必在意那一點點溫存。

這旋律被廣播打斷了,說各位旅客請注意,開往廣州方麵去的列車,現在開始檢票。楊思萱看了一下表,接著邢詩翠和那女孩都站了起來,排隊檢票。剛過了檢票口的邢詩翠,突然停住了腳,轉身望了一下楊思萱。楊思萱從餘光裏看到,她旁邊的女孩也回了頭,一邊笑一邊作出再見的手勢。人群像潮水一樣向前湧去,邢詩翠也被卷了進去。

楊思萱猛一回頭,轉身朝候車亭外疾走,不能在這裏多待一秒鍾。

一來到廣場上,烈日炎炎的,他才回過神來。過了廣場,沿著馬路右邊向前走,他拍了兩下著胸口,一名話也不能說,也不能有說話的意識。路邊門麵林立,有人立在人行道上兜售襯衫,三十元一件。有兩個小姐,妖裏妖氣的,坐在地下影廳入口兩側,機械地喊著,五元五元,看錄像看錄像。他不能被任何聲音牽住,但過了地下入口幾步,胃裏的酸水湧個不止。

他不能再走,就扶著前麵的梧桐樹,蹲了下來。

各種聲音都往他耳朵裏鑽,像洪水一樣,衝進每根神經管,各個擊破、摧毀,然後彙集到了胸口,形成一個大漩渦,愈積愈大。終於,他忍不住了,朝著樹根的凹部,將往事與食物大吐了幾口。該死的胃!與此同時他意識深處,連連鄭出一個聲音,熊德行,熊德行!

旁邊一個買雪糕的女孩,剛要湊到跟前開口,他就使勁揮了一下胳膊,示意讓她躲得遠點。

那女孩就後退幾步,以為他喝醉了吐酒,站在一邊觀看。他站起來,定了一下身子,轉過身問小女孩,有沒有紙?小女孩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疊紙。楊思萱擦過鼻子,問,雪糕多少錢。小女孩說,“夏唯宜”,清涼解渴,五毛錢一塊!楊思萱買了一塊,遞給她一塊錢,說不用找了,就去坐公交車回報社。

公交車拐來轉去,穿行在人流如潮的街道。

楊思萱感到五髒六腑都已吐空,他閉上眼睛,任各種影像,在灰紅的眼皮外麵,一閃而過。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裏,恍如隔世。這時,那個“幽靈”就來了,它總趁他傷心的時候來打劫,它害怕楊思萱高興,那時它的威力最小。可楊思萱不能老高興,高興怎麼也裝不起來,對他來說,高興會有,但大多時候是無聊透頂,是空虛無意義。

他感到,絕望幽靈一下子刺進了他的心口,那顆空心,漸漸被另一種空虛填滿。

接著萬事萬物都在瓦解,肉體在瓦解,語言在瓦解,天空在瓦解,世界在瓦解,一切的一切都在瓦解,轟然倒塌,再有任何存在和意義。渾身忽兒緊縮,忽兒飄渺,仿佛要被虛無吸入口中,落入無底深淵。撕裂,吞噬掉。他用癱瘓地意識,有氣無力地嘲笑道,哼哼,你來晚了!在你來之前,我都有死過了,你毀吧,你把一切都毀掉吧!然後就將眼睛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