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叫胡弄胤,解放前,父親剛成年就入了縣城的大彪,加入的是“禮字堂”。說起大彪,父親總是眉飛色舞。“有什麼社會上的事情,可以找大彪解決——大家凡是講究個禮節,依照規矩,不至於亂套。做人更不可以胡來的,而且一旦入了大彪,自己出遠門,也就有靠山。出門在外,‘舵把子’的名片遞出去,很有用的。那年去雲南,沒有路費回家,就是舵把子的名片遞出去,當地的大彪就派人照顧夥食和住宿。實在沒有錢,碼頭上的人就帶我去堂口上賭,每次都能贏點路費。後來才知道,是碼頭上的人故意放水。所以除了能贏點路費,恐怕多的也贏不到……”父親每每提到自己這段經曆,總似無限深情。
我想父親應該很留念大彪的歲月,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父親對“解放”很冷漠。也許是過分懷舊,父親才顯得不能適應解放後變化不居的社會形勢。
當然,父親時常給我說的最多的就是他18歲以前經常做的那個夢:夢中的父親和叔叔去縣城裏城隍廟趕廟會,總喜歡去一位老先生那裏閑坐,看老先生在那裏算命,給人批八字,就有母女兩來算命,老太婆是個小腳,女的高高瘦瘦的,鵝臉豐鼻,長的也挺好看。算命的老先生就先給漂亮女人批了八字:“驛占馬星,勞碌奔波,不乏衣食。”給老太婆批命:“終身勞碌,早年忙於積累,沒來得及享受——老來無靠,晚年還受外人氣,命中有兩兒一女,死時,隻半子(女兒)送終。”母女倆出去後,又有高高瘦瘦的漢子進來,下巴瘦削,走路兩肩膀左右起伏。老先生批命:“早年不缺吃穿,玩了些格,老來喪些德,四處招人嫌棄,終是無兒無女,落個老來貧窮”那漢子領命而去。過了好一會兒,沒有人來,老先生也不理會父親和叔叔,大家就這樣靜靜坐在那裏。不多時,又有一個麻臉的老頭,提著個竹編提婁,裏麵裝個破鹽罐,來算命。老頭報上了生辰八字。老先生道,“上半生享盡榮華富貴,終是老來孤苦。”說罷,又道,“你老先生,我不收你的錢。”麻臉老頭子自去了,剛才那母女兩又帶了一個年輕人來算命,老太太說是來給自己的侄兒算算。跟來的年輕人生就一對倒八字立眉毛,自報了自己生辰八字,老先生就用筆在紙上寫了:“散才童子來敗家,誤了掙錢的長輩!”寫完了,卻把紙遞給了老太太。老太太領著大家就又走了。又來了兩男一女走進來。那女的長的嬌小玲瓏,白白淨淨的,體態勻稱。進來就說要算命。老先生也不等她報上生辰八字就說她是兩夫侍一婦,沒有剛常,女人自去。最後,又來了一個老太太低著頭,弓著腰,進門口時候,猛地抬頭。父親也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低聲對叔叔道,‘這個女人生就一雙鷹眼直射人,必定心凶!’老太太在桌子旁邊坐下。老先生道,“機關算盡,怎耐仕途無望。多做善事,可防老來孤!”老太太自去。坐在一旁的叔叔就問道,“老先生,我看你在這裏批這麼多命,你就沒有批個好命。不妨礙你先批批你自己的命如何?”老先生道,“醫生醫治不了自己的病,算命的算不了自己的命,真要說我自己,也是個手藝人,四處遊走,靠手藝也還能夠吃得起飯,實在沒有,我也能從朋友處借得到。”叔叔又道,“你自己的命到底好或者壞?”老先生道,“這世界上的命運本來沒有好或者壞,不過是人自己主觀感受罷了。隻是人這一生,無論怎樣,終究有‘死’做結,以此而論,人之在世,終究是”哀“字煞尾……”叔叔聽了半天也是似懂非懂的。父親就對老先生道,“老先生能否給我算一算。”老先生得了父親的生辰八字道,“大半生都受病折磨,從頭至尾難得積累錢財,好得有女人相救,晚年不至淒涼。”叔叔在一旁聽罷,大怒,就趁此掀翻老先生的攤子。父親正要勸自己的兄弟,老先生拿了桌上的筆就向父親擲來,父親立即就醒了,驚出一身冷漢,方知道是一場夢。
晚年的父親總說,18歲以前經常做的那個夢,後來都應見了。隻是年輕時節沒有把其中內容當會事情來對待,等知道了其中內容的意義,自己已經成了過來人了。所以,父親相信命運,甚至相信前世。
說起父親,我總想起父親的最愛說的一句話,“龍生龍,風生風。農民最好是務農”這是父親的人生總結,也是有原因的。
我的祖上世代務農。解放前爺爺向一個地主承租10幾畝地。地主在縣城裏做生意,為人也算厚道,每年也僅僅是向征性的征收地租。如此一來,爺爺一家人還有口飯吃。素不知,有那常來的親戚,時常向爺爺吹噓,城裏如和如何地好。其中,有姓何的老表,是爺爺的表兄,因在縣城裏靠編紮轎子賣。縣城裏的達官貴人,一旦需要轎子,都是托何老表。因此,這何老表,靠這這門手藝,也算吃得起飯的殷實之家。大家給了他一個外號——何轎子。這“何轎子”,時常慫恿爺爺到城裏去,常常勸告說,“在城裏頭,隨便做點男寧意就能夠混飯吃。就是不做男寧意,去給有錢人家守大門或者掃地,也可以求碗飯吃的,勝過你這種田的活。象你在這農村裏種田,成日裏挖個不停,早起晨時,晚收日落,日上三竿的時候,還隻能在自己的田坎上吃頓飯,晚上天都黑了還沒收工,連個空閑的時候都沒有?怎麼能發財呢?一旦歲數大了,你還有力氣來幹這體力活……”時間一長,爺爺,也就信以為真。依然決定到縣城裏去求生活。
爺爺退了那些田土,暫時寄宿在縣城裏遠房表妹家裏,學著族裏的親戚做點男寧意。沒想到,進城不到一年,就吃光了自己的所有積蓄。三個兒子中,大兒子染上了鴉片癮被攆了出去,從此沒有了消息。爺爺拖著兩個小兒子和一個小女兒,日子越發艱難。
爺爺的這段經曆,遭到父親後來的埋怨,埋怨爺爺不該丟了那份田土。“好好的種著田,除了那份租子,還是有許多剩餘。雖然累點勞力,畢竟一家人不餓飯,幾姊妹還可以讀私學的。卻偏偏信了那些親戚的話,要進城裏作點小買賣。自己跟本不是那作生意的料。人家做生意都是賤買貴賣,他卻是買的又貴,賣的卻便宜。”
不知道是否果真如父親所說。但仔細想想,世代務農的爺爺,突然轉行,作生意,難免不會精打細算,原本沒有計劃的人,更不會作什麼市場分析了。再加上無奸不商,無商不奸。世代務農的爺爺老實巴交的,突然半路出家來縣城裏做生意,破產就是很自然的事情。
父親那時後才11歲。由於家裏的日子越發過得艱難。年僅11歲的父親開始到城外山上砍些材,然後再捆成一把一把的拿到市場上去賣,補貼家用。每天,天麻麻亮,父親就隨著爺爺到城外砍材。父子兩常常是賣了材,又將就那點錢買米。年僅七歲的叔叔和5歲的姑姑就在家裏生火燒開水,等著父親買回米,好下鍋做飯吃。更多時候,父親很晚了才賣掉木材,帶著僅供一家人吃一天的米回家。如果遇上下雨,常常沒有人來買材。叔叔和姑姑燒好水等到天黑,等來的是父親還沒賣掉的木材,大家也就空著肚子等到第二天父親用材換回來的米……就這樣,又過了一年。一家人的日子就更難熬了。疾病纏身的爺爺這才托族裏的親戚把父親送去學編夏布的手藝。
編夏布的機器,不僅用手拋梭,還要用腳踩機頭。由於父親年紀小,個子矮,腳夠不著,編布的老師就給父親做了假腳,也就是在機器上釘了兩個小木樁。按理,父親應該從師至少1年半,才能出師,鑒於父親當時的家境,編布的師傅特許父親學習半年就開始自立門戶。年僅12歲的父親就已經當家立事。
第一次把自己編的夏布那到市場上去賣的時候。由於年紀小,還沒有膽量去賣。還是爺爺牽著父親手,接待了自己第一個客戶,做成了第一筆交易。那一天,賣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匹夏布,爺爺和父親買了一塊肉,來慶祝這麼多年來的第一筆大生意。從此父親便撐起了這個家。
春來秋去,父親每次買賣,都會在市場尾巴上的一間小店裏吃早餐。店裏的老板娘姓張,是個寡婦,帶著一個叫“蔡香之”的女兒。父親的到小店的機會多了,就打動了小姑娘的芳心。那時候父親剛19歲,也算到了娶親的年紀。爺爺就托人去說煤。沒想到那張寡婦一口回絕。那“何轎子”的大兒子,叫何玉都的,就對父親道,“既然姑娘都願意了,那個寡婦,你管他那麼多。我給你紮頂花矯,先把女人抬回家再說,生米煮成熟飯,難道那個寡婦還能反悔不成。”年輕氣盛的父親如何經得起這樣教唆。當下決定,何玉都紮一花轎,私下和那蔡香之商定,趁那張寡婦不在家,先請了幾個轎夫抬到何玉都的家裏一間空房子,成了親圓了房再說。
那知道,這張寡婦年輕守寡,也是很要麵子的人。先是到父親家裏吵鬧,要爺爺他們交人。若不交出人來定要告官。大家見他吵鬧,也不怎麼理會,隻是一口推脫,說,“不知道”,讓他自己去找父親。原以為她吵鬧一回,氣消了,也就不了了之。最後還是會認這門親事。再者,老百姓,都不願意去打官司。更何況是一個寡婦。所以,張寡婦到家裏摔東西,甚至砸織布機。爺爺奶奶反正照父親和那何玉都的主意不理會。這張寡婦鬧了幾日,原想父親交了人就算了。自己趁此機會就下台。因為這種事情鬧翻了,最吃虧的是女方,畢竟自己的女兒日後不好嫁人了。鬧到最後,聰明的女人大都從女兒的將來著想,通常忍氣吞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沒想到,張寡婦也是沒有算計的女人。偏四處告知親戚。於是街坊,親戚,慫恿她下不了台。不得已,托人寫了一訴狀,遞進了縣衙門。告父親拐騙良家婦女。那何玉都等族中子弟,一見事情鬧大了。急忙讓父親交人。張寡婦見勢已經至此,也是急紅了眼,難免威逼利誘自己的女兒。又給出種種許諾,說父親不過是一個編排夏布的手藝人。將來隨便再嫁一個也比手藝人強。蔡香之年紀才16,7歲,本就不懂事,隻是憑自己一時的意氣,跟了父親幾日,對父親也就有些厭了,那裏由得自己的母親連哄帶嚇,還有那些親戚在旁幫腔。上了衙門少不得按照自己母親的意思,一口咬定是父親拐帶。竟將自己的先前的意願隻字不提。
結果,父親輸了官司又賠錢,背上了壞名聲。原本就還準備認真對待這門親事,卻遇上個這樣一個女子,反臉就不認帳。族中子第,大多知道情況,私下裏都埋怨父親遇上了一個輕薄女子。那何玉都道,“沒見過這種下賤貨色,抬進了門的還要反悔,這種女人不要也好。將來尋訪有那上好的女子再說。”又有那族中的老先生,說,“娶媳婦,要取跟基深厚的的,有教養的女人,才能持家。”,父親這時候對婚姻已經不抱多少希望。再加上,那些所謂的根基好,有教養的女人如何瞧得起手藝人呢。倘若又去尋個輕薄女人,自然不願意重蹈覆轍。婚姻之事情就隻好放在一邊。心理麵隻想到和叔叔,姑姑,爺爺,奶奶過完這下半背子。
有道是“天下無不散之宴席”,轉眼就是49年,中國又換了朝代。共產黨剛執政的這一年,姑姑就準備出嫁。姑爺姓玉,也是手藝人,開了一家麵粉廠。極要麵子父親提前幾個月給姑姑作了全套嫁妝,也不知道使用了多少錢,等姑姑嫁過去,才發現自己連買原料的錢都沒有了。這才讓爺爺去向新姑爺借點錢回來作本錢。接下來,叔叔也娶媳婦進了家門,叔娘姓曾名德惠。這媳婦進了家門,叔叔也就算成了家的人了,當然就有了獨立門戶的想法。再加上父親喜歡接濟窮人。叔叔和叔娘難免就有意見,卻又不好名言。曾惜夢隻得在背地裏對叔叔說父親亂用錢財,隻道,“如今沒有分家,這錢財裏也有我們的份兒。他當哥哥的隻顧自己掙麵子,充英雄,拿去接濟外人,成全了自己的美名,卻從來不問我們一聲……”這些話,傳到爺爺耳朵裏。爺爺私下裏,找了個機會,問了父親的情況。父親這才說出個原由。除了偶爾的遠房親戚或者朋友外,主要是那何玉都一家人,過去靠這編紮轎子手藝吃飯,現在共產黨一來,解放了,沒有人買轎子。又不會其他生計之法。學做其他男寧意又不容易上路,拖著幾個孩子也是沒有辦法了。現在雖說下鄉有點田土載著,青黃不接的季節裏,也是異常困難的。總不比得過去有門子男寧意,經濟上寬裕。一大家子,開門就是油鹽醬醋,都需要錢,免不了借與他些鹽巴錢。爺爺知道後,看在何玉都的父親麵上,也沒有說什麼。那曾惜夢卻隻道是抓住了把柄。遇見自己的親戚來縣城,私下裏總會說父親如何濫支錢財。偏有那鄉下的曾家親戚聽見後,就說這年頭那有如此人家,把自己的錢拿來往外送的,十有八九是當家人,私自開了小金庫,存私房錢了。曾惜夢原本不滿意父親當家,卻又不敢直言。累計了些怨氣,卻又不敢發泄。上麵是倆個老的,再一個就是當家人。剛進家門時候,還擔水煮飯,洗衣……時間長了,也就漸漸地懈怠起來。又有曾家老娘進城趕場,向爺爺說曾惜夢從小身體不好。在家裏算老幺,很少幹活的。那曾惜夢更是以此為由,隔三差五地喊頭痛。讓他挑水吧,她一上午也擔不滿一水缸。有時候父親和叔叔編布,忙不過來,讓他幫幫忙,也是有氣無力的。叔叔卻也處處遷就,父親也不好怎麼說自己的弟妹,爺爺又沒當家。時間一長,大家知道曾德惠是那種德行,也就見怪不怪,由得她去。曾德惠趁此,大病小養,小病大養。
清明時節,那何玉都來家裏做客。曾德惠就旁敲側擊問他家裏的情況。那何玉都便道,“現在家裏還是有困難,但是過些日子會好的。現在我們鬥爭地主,讓他們拿出金銀來,到時候,政府會分給我們的。”曾德惠道,“你日後分得了金銀,不知道,跟你借點錢,你怕不願意?”何玉都道,“有什麼不願意,大家親戚一場。隻要我有,我自然是願意的。”何玉都這番話,經過曾惜夢的嘴巴傳到叔叔耳朵裏,就變成了何玉都並不缺錢,還準備借點錢給叔叔。因此,叔叔也信以為真,心中就有了自己的打算。過了時日,叔叔便要自己去賣這這夏布,隻是對父親說道,“我跟哥哥學編布這麼多年了,從過漿筒,跑排,上機頭,拋梭編織……都學會了,就是沒學過去賣。如今也該讓我去學學買賣。”父親雖然平時也知道自己的兄弟有些怨氣,也沒曾細想其中原因,既然兄弟提出來,他也就開始把自己的編的夏布拿給叔叔。同樣的布,叔叔去賣,有時候多問幾家收購者,並不象父親總是喜歡把貨物賣給熟人。那些熟人都知道父親是個維係朋友和氣,垮不下情麵的人,難免有時後就會壓點價錢。借著朋友的情份,裝窮叫苦地說點好話,多撈點利益。現在叔叔是個新人,隻是看在錢上,並不相信什麼熟人不熟人。凡是都先在市場上了解了行情再說。有時候,同樣的貨物,叔叔竟也能比父親多買點錢。這一來,那曾惜夢又有了把柄,一口咬定,父親平日裏存了多少私房錢。因對叔叔道,“曾經是他當家,他去賣布,買麻線團子。也不知道私下掐了些多少錢,現在我們去賣,自然也是應該私存點錢給自己。”自此,叔叔每從一匹布裏多擠兌一點錢,也覺得心安理得。